熔炉区的空气不再是灼热，而是带着一种粘稠的、仿佛能啃噬肺叶的剧毒。焦糊的恶臭、金属的腥气、还有一种皮肉毛发瞬间碳化的诡异甜香混合在一起，凝结成肉眼可见的灰黑色烟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蜷缩的身影上。
十二座新垒起的、粗糙得如同怪兽獠牙的“石头吞火巨肚”（高炉）矗立在营地边缘，以青叶和无数冻毙者尸骨换来的“黑石”（煤）和“红石”（铁矿石）堆积如山。炉膛内，被兽皮风囊疯狂鼓动的火焰不再是跃动的橙红，而是一种近乎白炽的、嘶嘶作响的妖异蓝白色，贪婪地舔舐着投喂的一切。
秦霄枯槁的身体被挪到了最大的一座熔炉旁，绑在一根歪斜的木桩上。炉火的高温烤焦了他稀疏的头发，裸露的皮肤迅速起泡、焦黑卷曲。但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混沌的深渊再次被无形的力量搅动，破碎的规则碎片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疯狂碰撞、组合。干裂脱皮的嘴唇无意识地震颤，发出比炉火嘶鸣更令人心悸的、断续的呓语：
“…熔…点…降…低…” “…碳…含…量…” “…硅…酸…盐…渣…” “…鼓…风…强…度…” “…石…灰…石…助…熔…”
每一个破碎的词汇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试图撬开一扇通往毁灭力量的大门。熊爪枯槁就站在他面前，独眼几乎贴在秦霄焦黑起泡的脸上，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最甘美的毒液，注入他暴戾的神经。
“听见没有？！废物们！”熊爪枯槁猛地转身，咆哮声压过了风囊的喘息和火焰的嘶鸣，“神子说了！要鼓大风！要加‘白粉’（石灰石）！要让炉子烧得更狠！”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一个刚刚被拖过来的老工匠，那老人曾因试图保留一点铜料给孙女做个小铃铛而被剁掉了三根手指。
“你！负责看火！火要…要那种鬼一样的蓝白色！”熊爪枯槁枯槁的记忆力无法复述“熔点”或“白炽”这样的词，但他记住了那可怕的颜色，“烧不出来…就把你剩下那几根指头…一根根塞进风囊口！”
他又指向旁边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那是之前负责刻铜杯纹饰的少年工匠，此刻眼里只剩下彻底的麻木。“你！负责加‘白粉’！神子说了…加了才能出铁水！加不够…就把你磨成粉加进去！”
死亡的指令精确到每一个颤抖的细胞。奴隶们疯狂地操作着简陋的器械。兽皮风囊被踩踏得几乎破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将狂暴的空气注入炉底。白色的石灰石粉末被撒入炉口，瞬间被高温吞噬，激起一片刺鼻的白烟。
炉火的颜色开始变化，从橙红到亮黄，再到刺目的白，最终，在风囊极限的哀嚎中，一丝令人心悸的蓝白色终于在炉膛深处稳定下来，嘶嘶作响，如同毒蛇的信子。
“投料！”熊爪枯槁枯槁的命令短促而尖锐。
黑石与红石被奴隶们用简陋的藤筐抬起，倒向那嘶嘶作响的蓝白色地狱入口。矿石落入火焰，发出沉闷的爆裂声，溅起一蓬蓬炽热的碎屑，烫得周围的奴隶惨叫着跳开，皮肤上立刻留下焦黑的烙印。
“不够！再加！”熊爪枯槁枯槁枯槁盯着那仿佛无底洞般的炉口，独眼里燃烧着比炉火更炽热的贪婪和焦躁。
更多的矿石被投进去。炉膛内的温度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靠近炉壁的石块开始发红、软化，甚至微微流淌。空气中弥漫的毒烟更加浓烈，好几个奴隶吸入了过量的烟尘，剧烈地咳嗽着，咳出的痰里带着黑色的血丝，随即被监工的皮鞭抽翻在地。
时间在灼热和恐惧中煎熬。突然，最大的那座高炉发出了异样的轰鸣，炉体开始不祥地震动，表面出现细微的裂纹，炽热的光从中透出。
“大人！炉子…炉子要…” 一个负责观察的奴隶惊恐地回头，话未说完。
轰！！！ 一声沉闷如巨兽咆哮的巨响！那座吞噬了最多矿石和黑石的高炉，再也无法承受内部恐怖的压力和高温，炉壁最脆弱处猛地炸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如同地狱之门洞开！ 白炽的、粘稠的、仿佛拥有生命般的液态物质——混合了初步还原的铁、未熔的矿石、大量的矿渣以及狂暴的火焰——如同溃堤的洪流，又像复仇的熔岩巨蟒，从破口处喷涌而出！
“跑啊！” 绝望的尖叫瞬间被熔流奔涌的轰鸣吞没。
但人的速度如何快得过死亡的迸射？ 离得最近的十几个奴隶，连惨叫都只发出一半，就被那白炽的洪流兜头淹没！他们的身体在一瞬间如同投入烈火的蜡像，嗤啦作响，迅速收缩、碳化、继而崩解，连骨骼都在极致的高温中汽化，只剩下一缕青烟和空气中瞬间达到顶峰的、令人作呕的肉焦恶臭！
熔流继续肆虐，所过之处，地面迅速焦黑熔化，形成一条炽热粘稠的死亡路径。几个躲闪稍慢的奴隶被溅射的熔液沾上，腿脚瞬间化作焦炭，惨叫着倒地翻滚，却只是让火焰更快地吞噬全身。
熔炉区变成了真正的炼狱。火光跳跃，映照着无数扭曲惊恐的面孔，哀嚎声、皮鞭抽打声、火焰咆哮声、熔岩流动声交织成一首残酷的献祭曲。
熊爪枯槁枯槁枯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后退一步，灼热的气浪燎焦了他的眉发。但他的独眼里，惊恐只停留了一瞬，立刻被一种更加疯狂的、近乎癫狂的兴奋所取代！
因为他看到，在那喷涌的、毁灭一切的熔流边缘，随着温度稍降，一些暗红色的、表面粗糙、形态不规则的固态块状物开始凝固析出！它们不像熟悉的铜那样延展，反而带着一种沉闷的、坚硬的、充满杂质颗粒的质感，沉重地嵌在仍在流动的熔渣之中。
“铁！！！” 熊爪枯槁枯槁枯槁枯槁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撕裂，“是铁！神子说的铁！出来了！！”
他根本不在乎那十几条瞬间汽化的生命，不在乎那些在熔渣中哀嚎打滚最终化为焦炭的奴隶，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些暗红色的、丑陋的块状物所吸引！那是力量！是远比铜更坚硬、更廉价、更能大规模杀戮的力量！
“快！把那些铁块给老子弄出来！” 他挥舞着铜锤，指向仍在散发着恐怖高温的熔流和凝固物。
没有人敢上前。那一片区域仍然炽热无比，熔渣尚未完全凝固，空气因高温而扭曲，靠近就意味着被烫熟。
“不上前？现在就死！” 岩骨枯槁枯槁适时地咆哮起来，沾满血污的鞭子抽打在一个吓傻的少年奴隶背上，留下深可见骨的血痕。
死亡的即刻威胁战胜了对高温的恐惧。几个奴隶被皮鞭和长矛逼着，用长长的湿木棍（瞬间就冒起白烟）和简陋的石片工具，战战兢兢地靠近那一片死亡之地。他们脚下的草鞋冒出青烟，皮肤被灼热的气浪烫得通红起泡。
他们艰难地撬动着那些嵌在熔渣中的暗红色铁块。每一下撬动都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和皮肉烫伤的嗤啦声。一个奴隶脚下一滑，摔倒在尚未完全凝固的熔渣上，凄厉的惨嚎只持续了短短一息，下半身就迅速焦糊熔化，与黑色的熔渣粘合在了一起。
最终，第一块勉强剥离出来的、还带着熔渣和暗红色余温的铁疙瘩，被用湿木头夹着，颤巍巍地抬到了熊爪枯槁枯槁枯槁枯槁的面前。
它沉重。粗糙。布满气孔和杂质。黯淡无光。甚至比不上最劣质的铜锭美观。
但熊爪枯槁枯槁枯槁枯槁枯槁的手指（隔着湿兽皮）抚摸着那粗糙的表面，独眼里闪烁着迷醉的光芒，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他能感受到这丑陋疙瘩里蕴含的、远超铜器的坚硬和…廉价。
“成功了…”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抬头，独眼扫过一片狼藉、尸横遍野的熔炉区，扫过那些如同从煤灰和血污里爬出来的、瑟瑟发抖的幸存工匠，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布神谕般的残酷庄严：
“看到了吗？！这就是铁的力量！这就是祖灵赐予的杀戮恩典！”他枯槁的手指指向那仍在缓缓流淌、吞噬着尸骨的熔渣，“要得到它，就必须献祭！用你们的骨头！用你们的血肉！用你们的魂魄！给熔炉吞食！”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秦霄身上。秦霄被爆炸的气浪震得歪在一边，脸上身上覆盖着一层灰黑的烟尘，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刚才的爆炸和混乱似乎又震碎了他意识深处的某些冰层。
“…炉…衬…耐…火…材…料…” “…高…铝…粘…土…” “…预…热…风…口…” “…安…全…距…离…”
新的、更加晦涩的词汇如同濒死的喘息，从他喉间挤出。
熊爪枯槁枯槁枯槁枯槁枯槁的独眼骤然亮起！炉衬？耐火？预热？安全？虽然不懂，但他捕捉到了“更坚固”、“更高效”的潜在意味！牺牲？他从不惧怕牺牲！他只怕牺牲得没有价值！
“听见没有？！”他再次咆哮，声音因兴奋而嘶哑，“神子又赐下了神谕！下一次！炉子要更坚固！火要更旺！铁水要流得更多！”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那些在高温边缘挣扎、刚刚抬出第一块铁疙瘩的奴隶，“你们！就是下一炉的耐火材料！用你们的骨头…给老子把炉子砌得更牢！”
他顿了顿，独眼扫过地上那些焦黑的、与熔渣几乎无法分辨的人形痕迹，以及那个半身熔化、与熔渣粘合在一起的奴隶，嘴角扯出一个极端残酷的弧度：
“至于这些祭品…他们的骨头，已经和神铁融为了一体。”他枯槁的手拍了拍那块冷却中的、丑陋的铁疙瘩，声音如同寒冰摩擦，宣告着一条冰冷血腥的铁律：
“看到了吗？！” “以后…” “每一块铁…” “都要用人骨来炼！” “每一把铁器…” “都要浸透人油才能锋利！” “这就是规矩！这就是…铸铁术的祭礼！”
幸存的奴隶们瘫倒在地，眼神彻底死去，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块铁，而是自己、是所有人注定被吞噬、被熔入铁器的未来。空气中，血肉焦糊与金属腥气彻底融合，成为一种永恒不散的、宣告着技术进步背后无尽牺牲的冰冷烙印。
熔炉的轰鸣暂时低沉，但那白炽的、吞骨食肉的巨口，已然张开，等待着下一批祭品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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