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粘稠冰冷，而是如同包裹着胚胎的羊水，带着一种被修复的、缓慢流淌的暖意。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珍珠，被无形的丝线一点点牵引向上。没有尖锐的痛楚，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沉重的疲惫，仿佛每一丝神念都被碾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感官在暖流的浸润下缓慢复苏。
首先感受到的，是静谧。不再是星陨之渊令人窒息的死寂，而是带着生命韵律的、深沉的安宁。空气中有熟悉的、属于花间阁的草木清香，混合着更加浓郁的、令人心神舒缓的疗愈药香。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如同大地深处脉搏般沉稳厚重的呼吸声，就在身侧不远处。
接着，是触觉。身下是柔软如云絮的支撑，身上覆盖着轻暖的织物。一只温热、带着薄茧的宽大手掌，正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轻轻包裹着她放在身侧的一只手。那掌心的温度，如同冬日暖阳，透过皮肤，熨帖着冰凉的神魂。
最后，是嗅觉。除了药香与草木清气，还有一种……极其淡的、如同阳光炙烤过金属的、带着力量感的铁锈味？不，更像是……血液干涸后特有的、带着生命余温的微腥。这气味很淡，却如同烙印，让她昏沉的心神猛地一悸。
阿悟！
这个名字如同闪电劈开混沌！星陨之渊那惨烈的一幕幕瞬间冲入脑海！贯穿胸膛的冰冷矛尖，瞬间黯淡的金色眼眸，疯狂蔓延的紫黑诅咒……以及最后，那不顾一切挡在她身前的、如山岳般崩塌的身影！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心脏！她猛地挣扎，想要睁开眼！
“唔……”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从身侧响起。那只包裹着她手掌的大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带着安抚的力道，随即又立刻放松，仿佛怕捏碎了她。
芝蒙兽猛地睁开眼！
视线由模糊迅速聚焦。
依旧是聆芳殿熟悉的穹顶，柔和的光线透过巨大的水晶穹顶洒下。空气中弥漫着之前感知到的浓郁药香，源自殿角那座静静燃烧的紫金丹炉，炉火比上次醒来时更加旺盛。点点兽依旧闭目盘坐在丹炉旁，但脸色更加红润，显然消耗极大。
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身侧。
悟空兽。
他就盘膝坐在玉榻旁的地面上，背靠着温润的青玉扶手。他赤裸的上身依旧缠满了洁白的、浸透着浓郁药香的绷带，从胸口缠绕至腰腹，掩盖了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古铜色的皮肤在绷带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些曾疯狂蔓延的紫黑诅咒纹路已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内敛的力量感。曾经狂放的金发此刻被简单地束起，几缕发丝垂落，遮住了他微蹙的眉头。他闭着眼，呼吸绵长而沉稳，正是那如同大地脉搏的声音来源。
他的头微微歪着，靠在椅背边缘，似乎因过度疲惫而陷入了深沉的调息。一只手臂垂落在身侧，另一只手，则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包裹着芝蒙兽放在榻边的手。他的手掌宽厚，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棍的粗糙薄茧，此刻却传递着一种笨拙而执拗的守护。
芝蒙兽的目光，从他被绷带缠绕的胸膛，缓缓移到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手上，再移到他那张褪去了桀骜狂狷、只剩下疲惫与沉睡般安宁的侧脸。深潭般的眼眸中，翻涌着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劫后余生的余悸，看到他安然无恙的狂喜，对他不顾自身伤势守护在侧的酸涩，以及……一种被那掌心温度熨帖出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密的暖流。
她尝试着动了动被握住的手指。
几乎是同时，悟空兽那双紧闭的金色眼眸骤然睁开！如同沉睡的猛兽瞬间警醒！眼中的锐利与警惕在看到芝蒙兽清醒的目光时，瞬间化为如释重负的巨大喜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阿芝！你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立刻就想坐直身体。
“别动！”芝蒙兽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虚弱，目光落在他胸口的绷带上，深潭般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担忧。
悟空兽的动作僵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缠满绷带的上身，又看了看芝蒙兽苍白的脸，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有些僵硬、却努力想显得轻松的笑容：“嘿，没事！皮外伤！点点说了，死不了！心灯烧得旺着呢！”他拍了拍胸口，动作牵动了伤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强忍着没哼出声。
“逞强。”芝蒙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嗔意。她试着想抽回手。
悟空兽的手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仿佛怕她消失。随即，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耳根微微泛红，有些慌乱地松开了手，那只大手无措地在空中顿了顿，最终挠了挠后脑勺。“那个……你感觉怎么样？点点说你神魂透支得厉害，比俺老孙这身板麻烦多了！”他笨拙地转移话题，金色的眼眸却依旧紧紧锁着她，里面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无碍。”芝蒙兽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目光转向丹炉旁的点点兽，“涵斐呢？”
点点兽适时睁开眼，胖脸上带着欣慰：“放心，那丫头命硬得很！你拼死护住她心脉，切断了深渊连接，老身又用百草秘境的本源灵泉泡了她七天七夜！体内的诅咒被压制住了，虽然还没醒，但生命体征稳定，在秘境深处沉睡着呢。倒是你……”点点兽看向芝蒙兽，眼神严肃，“识海裂痕修复了大半，但本源透支太狠，尤其是最后那一下……伤及了根本。没有个十年八载的温养，休想恢复如初！这段时间，绝对、绝对不能再动用本源之力！否则……”她没说完，但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芝蒙兽微微颔首，表示明白。她的目光扫过悟空兽胸口的绷带：“他的伤？”
“贯穿伤！归墟诅咒的余毒深入骨髓！”点点兽没好气地瞪了悟空兽一眼，“要不是心灯火焰护住了心脉，加上老身的‘生生造化丹’当糖豆吃，早就被腐蚀成一滩黑水了！现在骨头刚接上，经脉正在重塑，心灯也虚得很！同样需要静养！你们两个！”点点兽叉着腰，气鼓鼓地，“一个比一个能拼命！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悟空兽被训得缩了缩脖子，偷偷瞄了芝蒙兽一眼，见她脸上并无责怪，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心头莫名一松，咧嘴嘿嘿傻笑两声。
就在这时，殿门被轻轻叩响。侍香的声音带着恭敬与一丝喜意传来：“阁主，平凡子大当家与玄霄长老求见。”
“让他们进来。”芝蒙兽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平凡子与玄霄一同走了进来。平凡子换了一身新衣，精神奕奕，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风尘。玄霄长老则显得更加苍老，气息虚浮，但眼神明亮了许多，看着悟空兽和芝蒙兽，充满了感激。
“妹子！悟空兄弟！看到你们醒了，俺老平这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了！”平凡子嗓门洪亮，看着两人，由衷地高兴。
“阁主，齐天阁主。”玄霄长老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哽咽，“大恩不言谢！若无二位舍命相救，涵斐她……天罡阁最后的火种，也……”
“长老言重了。”芝蒙兽微微抬手，“涵斐平安便好。外面局势如何？”
提到正事，平凡子脸色一肃：“帝朝还是封得死死的！‘天垣’大阵一点动静都没有。不过，夜苏那小子，最近跳得很欢！借着慕容家的势，又拉拢了几个墙头草的宗门，在大梁边境搞了几次摩擦，试探的意味很浓！俺看他是想趁帝朝封闭、各方势力不稳，浑水摸鱼！”
“跳梁小丑。”芝蒙兽语气淡漠，深潭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花间阁的情报网已全面恢复。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之中。大哥只需稳住四轮山，必要时，雷霆一击。”
“明白！包在俺身上！”平凡子用力拍胸脯。
玄霄长老上前一步，将一个古朴的玉匣呈上：“阁主，这是老夫在清理天罡阁废墟时找到的。是……阁主早年留下的一些关于星核本源的推演手札和……一枚他温养多年的‘星源精粹’。或许……对齐天阁主重塑星核本源有所帮助。”他目光看向悟空兽。
悟空兽一愣，看着那玉匣，眼神复杂。星核破碎，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与责任。他沉默片刻，没有推辞，郑重地接了过来：“多谢玄霄长老。”
芝蒙兽的目光落在悟空兽手中的玉匣上，又移向他依旧缠着绷带的胸口，深潭般的眼眸中思绪翻涌。重塑星核本源……这将是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贝贝圣主那边……”芝蒙兽看向侍香。
侍香立刻回禀：“贝贝圣主传来讯息，他正在全力推演‘归墟祭坛’与深渊下那个存在的关联，以及……哈呼呼梦魇核心残留气息的最终去向。他说信息极其混乱晦涩，涉及更高层面的法则扭曲，需要时间。另外……”侍香顿了顿，“他提到，在推演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圣女涵斐体内被压制的诅咒同源、却更加古老纯粹的……梦幻波动。似乎……指向了一个我们未曾接触过的、被称为‘幻梦回廊’的维度夹缝。”
梦幻波动？幻梦回廊？芝蒙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哈呼呼的梦魇之力，帝君兽化身被污染扭曲的意志，深渊下那个存在的叹息……还有这指向未知维度的梦幻波动……这些线索，如同散落在迷雾中的拼图，隐隐指向一个比魔神圣地、比归墟祭坛更加庞大、更加隐秘的阴影。
“继续跟进贝贝圣主的推演。所有关于‘幻梦’、‘归墟’、‘梦魇’的信息，列为最高机密。”芝蒙兽下令，声音带着掌控全局的冷静。
平凡子和玄霄长老又汇报了一些细节后，便告退了。点点兽也打着哈欠，说要去看看丹炉里的火候，离开了聆芳殿。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丹炉药香袅袅，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带着暖意与一丝微妙的气氛。
夕阳的余晖透过水晶穹顶，将殿内染上一层温暖的金橘色。光芒洒在悟空兽缠着绷带的精壮上身，勾勒出硬朗的线条，也落在他低垂的金色眼眸中，跳跃着温暖的光点。
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玄霄长老给他的玉匣。良久，他抬起头，金色的眼眸不再有战场上的狂放，也不再有重伤初醒时的茫然，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熔岩冷却后岩石般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阿芝。”他开口，声音低沉而认真，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芝蒙兽抬眸看他，深潭般的眼眸平静无波，等待着他的下文。
悟空兽似乎有些紧张，喉结滚动了一下，握着玉匣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俺老孙……以前不懂事。”他目光有些躲闪，似乎在回忆着遥远的过往，“眼里只有打架，只有变强，只有那根棒子……觉得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什么责任牵绊，都是累赘。”
他顿了顿，金色的眼眸重新聚焦，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与重量，直视着芝蒙兽的眼睛：“星核碎了，被冰封在无间裂隙……那些年，看着花都的方向，看着你一个人撑着花间阁，在乱世里周旋……俺才明白，有些东西，比打架变强更重要。”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打在芝蒙兽的心上。
“这次……在星陨之渊……”悟空兽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口的绷带上，又猛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不容错辨的坚定，“看着那根矛冲着你来的时候……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它伤到你！绝对不能！哪怕用俺的命去填！”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压在心底、酝酿了不知多久的话：
“所以……等伤好了，等星核重塑了……跟俺走吧，阿芝。”
“离开这花都，离开这乱糟糟的漩涡。”
“天大地大，俺护着你！你想去哪儿，俺就带你去哪儿！”
“这劳什子的阁主，咱不当了！”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只有丹炉里药液翻滚的咕嘟声，显得格外清晰。
芝蒙兽静静地坐在玉榻上，云水碧的衣裙在夕阳的暖光中流淌着静谧的光泽。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潭般的眼眸如同冻结的湖面，倒映着悟空兽那张写满了紧张、期待、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的脸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悟空兽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惊愕、感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就在悟空兽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以为自己的莽撞又一次搞砸了一切的时候。
芝蒙兽的唇角，极其细微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她惯常的、温和而疏离的浅笑。那笑容很淡，很轻，如同初春时节，冰雪消融后，悄然绽放的第一朵芝草花苞。带着一丝疲惫，一丝无奈，一丝历经沧桑后的了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笨拙真诚所触动的……柔软。
她没有回答“好”，也没有说“不”。
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聆芳殿窗外。花都的云海在夕阳下翻滚，如同燃烧的金色火焰。千花万叶的虚影在霞光中摇曳，无声地编织着庞大而精密的情报网络。远处，隐约传来弟子们修复殿宇、整理情报的低语声。
这花都，这花间阁……早已不仅仅是一座浮空之城，一个情报组织。它是她在乱世中亲手缔造的堡垒，是无数弟子安身立命的家园，是她守护一方净土的武器，更是她……无法割舍的责任与存在的意义。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眼神却灼热如火的桀骜身影。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冰封彻底消融，只剩下一种历经生死、看透世情后的澄澈与平静。
她伸出手，并非去触碰他，而是轻轻拂过玉榻边矮几上，一片由侍香新放置的、还带着晨露的传讯晶叶。指尖在叶片上划过，留下一道无形的指令，化作微光没入花间阁庞大的信息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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