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尘喉头艰涩地滚动了一下。
那双眼睛里没有杀意，没有算计，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敌对。
有的，只是一种林尘已经快要忘记的平静。
那是十年前，他还是柳塘屯武馆的一名普通教习时，在清晨擦拭练功房玻璃时，偶尔会瞥见的属于自己的眼神。
干净，纯粹，带着一丝对未来的茫然和希望，从未被后来的血与火所污染。
镜中的“自己”嘴唇轻启，声音和他一模一样，却少了那份嘶哑与疲惫：“你还在想怎么打败它？”
林尘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干涩：“可这里没有敌人。只有没走完的路。”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十年来的奔波与厮杀，似乎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心口，那里，金色的心火微弱地颤动着，仿佛也在倾听这场与自己的对话。
镜面忽然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原本映照着林尘身影的镜子，浮现出了一幕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是柳塘屯的后山，阴雨连绵。
一个瘦弱的少年跪在一方新坟前，浑身湿透，却倔强地挺直了脊梁。
而在少年身后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任由雨水冲刷着他宽阔的肩膀，身影如山，却透着无尽的萧索。
那是他和父亲，在母亲的坟前。
画面无声，却比任何声音都来得沉重。
紧接着，一行字迹凭空在雨幕中缓缓浮现，那正是父亲遗书上被烧毁大半后仅存的一句残言：“锁门之人，必先锁己。”
镜中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叹息：“你以为那把钥匙是用来战斗的？错了。它从来都不是武器，它是用来‘记住’的。记住每一次你快要撑不下去，想要放弃的时候，仍有人在某个地方，等你回家，等你喊出他们的名字。”
记住？
林尘浑身一震，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脑海。
他猛地抬起手，一把撕开了缠在左臂上的绷带。
焦黑的骨骼血肉之下，一道道细密的金色纹路正在隐隐跳动，它们像活物一样，每一次搏动都与心脏的跳动同步。
“心火……不是武器。”他喃不可闻地自语，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明悟，“它不是让我去赢的力量，而是提醒我活着的烙印。”
他缓缓转身，不再看镜中的自己，而是望向那片隔绝一切的虚空。
他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厚重的石壁，看到地宫之外的苏璃，看到那些还在等他回去的同伴。
“若我不回头，她们的牺牲就成了一道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若我只求胜利，不顾一切地向前，那我最终，就会变成另一个赵无相。”
一个只为自己执念而活的怪物。
镜中的人影，那个代表着他过去的“林尘”，缓缓抬起了手，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只是平静地摆出了一个起手式。
第一式，“七步连环”。
他的动作极慢，慢得不像是在演练武学，更像是搀扶一个刚刚学步的幼童站稳身体，又像是在狂风中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护住一朵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林尘怔住了。
这一式，他认得。
这不是最初刚猛无匹的七步连环，而是三年前，他在教导岳山时，因为那孩子腿部有伤，特地为他临时修改的变招。
它舍弃了所有的杀伤力，只为了让一个受伤的孩子也能感受到武学的脉络与温度。
他咬紧牙关，用自己仅存的、还能活动的左手，艰难地跟上了镜中人的动作。
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
体内的蚀魂火毒更是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疯狂地顺着经脉翻涌、灼烧。
那种痛楚，足以让钢铁意志的硬汉瞬间崩溃。
但这一次，林尘没有再像过去那样拼命压制、驱散这股剧毒。
他反而放开了所有抵抗，任由那股灼痛席卷自己的每一寸血肉，每一个念头。
“痛才是真……逃避才是影。”
他一边模仿着动作，一边低声呢喃。
痛楚让他时刻清醒，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让他明白这一切都不是虚幻的泡影。
当他艰难地做出第六式，身体几乎达到极限时，整座宏伟的地宫突然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
大地轰鸣，石壁颤抖。
镶嵌在四壁之上，那成千上万块刻着名字的石碑，竟在同一时刻迸发出了柔和而明亮的光芒。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古老、庄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汇聚成一股浩荡的洪流，齐声低诵着同一个词。
“七步连环——”
那是所有被铭记于此的亡魂，在回应他的选择。
他们在用这种方式，认可这个后来者走上的道路。
镜中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林尘耳中：“他们不是在送你赴死。他们是在告诉你：我们相信你，不会忘记来时的路。”
林尘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抬起头，望着那些闪烁着光芒的名字，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混合着血水与尘土，在他脸上冲刷出两道狼狈的沟壑。
“我不是要赢……”他泣不成声，像个迷路已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我只是……想做一个配得上这些名字的人。”
镜中的人影没有再动。
最后一式，他没有出拳，而是缓缓地，向着林尘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个邀请，一个和解。
林尘迟疑了片刻，随即也抬起了自己那只被烧得焦黑的右手，迎了上去。
两只手掌，一只光洁如初，一只焦黑如炭，在镜面内外轻轻相触。
就在掌心接触的刹那，林尘胸口的心火仿佛被投入了无穷无尽的燃料，金色的火焰冲天而起，瞬间暴涨！
那光芒不再仅仅是照亮这座地宫，而是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金色光柱，悍然撕裂了地宫顶部的虚无！
“咔嚓——”
面前的巨大镜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随即寸寸碎裂，化作亿万只闪烁着金光的蝴蝶，盘旋飞舞，最终消散于无形。
与此同时，地宫最深处，那扇始终紧闭的终门背后，传来了一声悠远而绵长的钟响。
咚——
那钟声仿佛穿越了百年的时光，像是某个古老宗门在轮回尽头敲响的第一声晨课。
门，开了。
可就在此刻，就在林尘以为一切终于要迎来转机的时候，他的胸口猛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那股痛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霸道，瞬间便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惊愕地低头看去，只见那道刚刚还贯穿天地的金色火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黯淡、收缩，仿佛被一个无形的黑洞疯狂吞噬。
与此同时，一丝极细、极轻，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呢喃，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在他耳边悄然响起。
“恭喜……你终于……走进了我的局。”
也就在这一瞬间，远在百里之外的柳塘屯，夜空中的那轮明月，毫无征兆地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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