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风已然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枯叶，在汉城新筑的街道上打着旋儿。顾远揽着乔清洛，走在回临时住处的路上。说是住处，其实也不过是参领府内一处临时收拾出来的、相对独立的院落，虽比不得昔日顾远任何一处府邸奢华，但也算干净暖和。
乔清洛身上那件从许府穿出来的夹棉裙袄，在室内尚可，到了这夜风里，便显得单薄了。一阵冷风袭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细微的颤抖透过相贴的手臂传递到顾远身上。一句“夫君，冷”几乎要脱口而出，这在石洲时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她会理直气壮地裹走他的大氅，或者娇嗔着钻进他怀里要求温暖。
然而，话到了嘴边，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堵了回去。几年的颠沛流离，尤其是与高福那段充满暴力和恐惧的婚姻，早已将她骨子里那份盐商千金的骄傲与恣意磨蚀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怯懦和小心翼翼。她不敢提要求，生怕惹来不满，甚至……责打。她只是更紧地往顾远身侧靠了靠，试图汲取一点温度，却连一声抱怨都不敢发出。
这细微的、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反应，像一根针，轻轻扎在顾远心上。他脚步未停，心中却已掀起波澜：‘清洛……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在石洲时，她若是冷了，早就直接动手抢我的袍子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许博涵说的那些，还有什么？’ 疑惑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思绪。
他没有询问，只是不动声色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狼皮裘，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披在了乔清洛肩上。皮裘还带着他的体温，瞬间将寒意隔绝在外。乔清洛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顾远，眼中闪过一丝受宠若惊的慌乱，下意识地想推拒：“夫君，我不冷……”
“穿着。”顾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帮她拢紧裘衣，手指不经意触碰到她冰凉的脸颊，心中又是一阵抽紧。他不再多言，揽着她继续前行，但内心的疑云却愈发浓重。
回到院落，顾远先细心地将乔清洛安顿在烧着炭盆、暖意融融的内室。看着她依旧有些惶然无措地坐在椅子里，双手紧张地交握着，他心中叹息，面上却尽量温和：“你先歇会儿，暖和暖和。我处理些琐事，很快回来。”
他退出房间，找到何佳俊和墨罕，快速交代了几句今日拜访许家商会后续需要留意的事项，又询问了自己离开后是否有紧急军务或情报。得知一切如常，他才稍稍放心。接着，他特意唤来负责饮食的亲信，仔细吩咐道：“去准备晚膳，要精致些。尤其要有虾腰馄饨，爆炒笋丝，八宝鸭……对，就按石洲的口味来做。” 这些都是乔清洛从前最爱吃的菜式，他记得清清楚楚。
吩咐完这一切，顾远才慢慢踱步往回走。这一段不长的路，他却走得思绪万千。
如何从清洛口中得知全部的、未经粉饰的真相？许博涵的话可信，但清洛的反应总让他觉得还有隐情。直接逼问？不行，她现在惊魂未定，满心都是对虎子安危的恐惧，强行追问，只怕会适得其反，让她更加封闭，甚至可能永远得不到真实的答案。只能慢慢来，用时间和耐心软化她心防。
然而，另一个更现实、更棘手的问题，如同阴云般笼罩上心头——托娅。
乌尔托娅，他现在的正妻，他现在如日中天的部落中实际上的女主人。在他以为清洛已死，最痛苦无助的时候，是托娅用她草原女子特有的坚韧和温暖支撑着他。她将清洛留下的长子顾??和幼女攸宁视如己出，尤其是攸宁，现在已完全将托娅当成了亲生母亲，对生母乔清洛的记忆早已模糊。托娅更是为他生下了顾昀川，温柔懂事，将部族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在他心中，托娅早已是不可或缺的家人，是值得敬重的伴侣。
可现在……清洛还活着！
这个消息对托娅，对孩子们，对整个羽陵部，将是怎样的冲击？他该如何向托娅解释？如何安置清洛？难道要让清洛屈居妾室？以清洛曾经的骄傲，她如何能接受？可托娅又何其无辜？两个孩子夹在中间，又该如何自处？
这团乱麻，比面对七大部的明枪暗箭更让顾远感到无力。权力的博弈他游刃有余，可这情感的纠葛，却让他这个惯于算计的首领也感到头痛欲裂。
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回内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暂时将这些烦恼压下，他推门而入。
只见乔清洛并没有安心休息，而是抱着膝盖，蜷缩在房间角落的一张矮凳上。炭盆的火光映照着她娇小瘦弱的背影，显得那么孤单无助。她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火焰，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瓷娃娃。
听到开门声，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看到是顾远，眼中瞬间迸发出依赖的光芒，立刻起身冲了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安全。
顾远心中酸楚，回抱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安抚道：“好啦，我的小清洛，别怕啦，别怕啦。为夫回来了，以后就在你身边保护你，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欺负了。你看你，小可怜似的，别哭了，眼睛都要肿了。”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桌边，示意下人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精致的菜肴摆满一桌，尤其是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虾腰馄饨，瞬间勾起了无数回忆。
“我知道你，”顾远拉着她坐下，语气带着了然，“在许会长那儿，你心里光惦记着孩子，乱糟糟的，肯定没吃几口东西。饿坏了吧？不瞒你说，为夫忙活到现在，肚子也早饿瘪了。好啦，现在回到我们自己地方了，什么都不用想，先好好吃点东西，填饱肚子最要紧。”
乔清洛看着满桌熟悉的菜式，尤其是那碗馄饨，那是她少女时代在石洲最爱的点心。原来……原来夫君都还记得！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垮了心防，感动、愧疚、失而复得的喜悦交织在一起，让她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决堤般涌出。
顾远看着她哭得像个孩子，心中更是怜惜，坐到她身边，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嘴边：“别哭啦，小可怜，快吃吧。凉了可就辜负这味道了。来，张嘴。”
乔清洛或许是饿极了，也或许是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毫无保留的呵护，她不再矜持，就着顾远的手，小口却急切地吃了起来。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仓鼠，看得顾远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连声说：“慢点，慢点，别急，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我的可怜清洛，真是受苦了……”
然而，这温馨的喂食场景，却因为两人心中各自沉重的负担而蒙上了一层阴影。顾远每一下体贴的举动，在乔清洛看来，都像是需要用“乖顺”来换取虎子安全的筹码。而乔清洛那带着讨好意味的吞咽和偶尔小心翼翼的偷瞄，则像一根根细刺，扎在顾远心上——这不是他记忆里那个会理直气壮指挥他夹菜、挑食时会嘟嘴的乔清洛。
吃了一会儿，乔清洛似乎饱了，也或许是心事太重，她放下了筷子。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她转过脸，不敢看顾远的眼睛，双手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两个食指伸得直直的，互相点着，用细若蚊蚋、充满怯懦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夫君……对不起……我，我不该……”
顾远立刻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心中那点因“野种”而起的芥蒂，瞬间被汹涌的怜爱和愧疚淹没。他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清洛。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母子，让你受了这么多非人的苦。你恨我，骂我，都是应该的。你别恨我就好……”
乔清洛却用力摇头，啜泣着，语无伦次：“不恨……我怎么会恨夫君……我以后一定听话，不气夫君……求求你，夫君，别杀虎子……他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呜呜呜……” 她再次陷入对儿子命运的极度恐惧中。
顾远心中一阵烦闷，那股对高福及其孽种的杀意再次翻腾，但他看着清洛泪眼婆娑、惊惧无助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只能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拍着她的背，违心地承诺：“胡说！什么杀不杀的！我爱儿子，你生的我都爱！别怕，别怕，我保证，我向你保证，虎子会好好的……”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只是为了安抚眼前这个脆弱不堪的女人。‘高福的野种，也配叫我爱？’ 他心底深处，那个冷酷的声音在咆哮。但此刻，理性告诉他，稳住清洛的情绪是首要任务。
他知道，今晚绝不是探寻真相的时机。清洛的精神状态如同绷紧的弦，再施加压力，只怕会彻底崩溃。罢了，日子还长，先让她感受到安全和温暖再说。于是，他压下所有疑问和烦躁，开始极力复现石洲时的体贴与温情。
他为她布菜，轻声细语地讲述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试图缓和气氛。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关心，在乔清洛这里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反馈。
他递过一杯热茶，她会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连声道谢，眼神闪烁，仿佛承受不起。他偶尔抬手想帮她理一下鬓角的乱发，她却会下意识地猛地一缩脖子，身体绷紧，眼中闪过清晰的恐惧，那是长期遭受暴力后形成的条件反射。每一次这样的反应，都像一把钝刀，在顾远的心上来回切割，让他心疼得几乎窒息。他的清洛，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般惊弓之鸟的模样？
这顿饭，最终在一种看似温情、实则各自压抑的氛围中结束。
饭后，顾远柔声道：“天不早了，可怜的清洛，你身子虚，又受了惊吓，快好好睡一觉，补补精神。嗯？想不想我陪你？”
乔清洛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他的胳膊，用力地点头，眼中是全然的依赖。
顾远心中微叹，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她的身体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分量。他一步步走向床榻，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在铺着厚厚毛皮的床上。然后，他细心地为她脱下外衫和鞋袜，自己也除下外衣，躺到她身边，将她冰凉的身体揽入怀中，用体温温暖她。
帷帐落下，隔绝了外界。在这片私密的空间里，顾远一直强撑的耐心和表演欲，如同潮水般退去。常年作为暗桩，戴着面具生活，他已经厌倦了无时无刻的算计和伪装。此刻，面对失而复得的挚爱，他只想做回片刻真实的自己，只想用最直接的方式，确认她的存在，感受她的温度，驱散那萦绕在她心头的恐惧，也……验证一些东西。
他的亲吻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手上的动作也不再是之前的轻柔安抚，而是充满了侵略性和占有欲。他迫切地想要找回记忆中那个会热情回应他、甚至偶尔会反客为主的乔清洛，想要用这种方式抹去她身上另一个男人留下的痕迹。
乔清洛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便温顺地放松下来。她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甚至将其视为一种“任务”——只有让夫君满意，才能保住虎子的命。她尽力迎合着，生涩地试图回应，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刻意的讨好和隐藏不住的颤抖。
然而，她这近乎献祭般的顺从，却彻底点燃了顾远压抑的怒火。这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那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会对他撒娇也会对他发脾气的乔清洛，而不是这个战战兢兢、只会被动承受的可怜虫！
“感觉怎么样？清洛，告诉我！” 他近乎粗暴地逼问，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残忍。他想撕开她伪装的面具，逼出她真实的反应。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乔清洛勉强维持的镇定。委屈、恐惧、羞耻、还有对自身命运的绝望瞬间爆发，泪水汹涌而出，她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是拼命点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顾远的动作戛然而止。
看着怀里泪流满面、瑟瑟发抖的她，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顾远心中所有的暴戾和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浇灭，只剩下无尽的迷茫和铺天盖地的后悔。他在做什么？他是在用另一个男人伤害她的方式，再次伤害她吗？
他猛地停下所有动作，深吸一口气，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一遍遍地在她耳边低语：“对不起……清洛，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吓到你了……对不起……”
乔清洛蜷缩在他怀里，无声地流着泪。过了许久，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哽咽着说：“夫君……我爱你……我真的……从没有不爱你……真的……”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顾远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还能说什么？所有的疑问，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烦躁，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只能紧紧地抱住她，用身体的温暖和心跳声告诉她，他在这里。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婴儿一样，直到她的哭泣渐渐变成细微的抽噎，最终在他怀中沉沉睡去，只是眉头依旧紧锁，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顾远望着怀中泪痕未干的睡颜，心中一片混乱。失而复得的喜悦，被巨大的心疼、深重的愧疚、难解的疑惑以及未来难以调和的矛盾彻底冲淡。长夜漫漫，炭盆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照着他毫无睡意的双眼。他知道，横亘在他和清洛之间的，不仅仅是几年的时光，还有一道由苦难、恐惧和另一个男人留下的、看似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高墙。而要跨越这道墙，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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