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找了已有三日，仍旧是没找到逐星的下落，穆衿所给的地图尚且连地宫的三分之一都没有，剩下的路他们也不敢妄自行动。
处处机关。
皎然依靠自己的身手自然可以去探索更远，更深些的地方，可她不能放下穆衿一个人。
可带着穆衿，如果她冒险，那她分身乏术，又要在机关中找出生路，探查师姐的行踪，还要保障他的安全，这样太难了。
况且她也不想让穆衿在地宫中出岔子，如果还像是在都督府，她有什么要去做的，一炷香功夫也就赶回来了，他甚至还在熟睡中，可这里甚至连都督府都不如，危险重重。
地宫挖空了山体中的一部分，很多小道寒气都较重，穆衿已开始受寒咳嗽。
他不再亲吻她，免得把病气过给了她，尽管皎然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
他们准备避开耳目再找半个时辰就回去。
穆衿这些时候一直有个疑问，那就是为什么凤凰雏明明是在囚禁他们，却没在他们的石殿外派人死守，就好像他根本不在意他们在地宫的移动。
眼前这条路昨日已经来过一次，皎然并不疑心，只是穆衿拦住了她，“好像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穆衿指着甬道前方分叉的三条甬道说，“我记得之前没出现过这条路。”
皎然道，“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昨日只有两条，对不对？”
穆衿点点头，“我们退回去吧，地宫的路看样子不是固定的，他们有特殊的机关能控制甬道的走向，可以选择开启，封闭一些甬道，以此打乱我们的记忆。”
皎然说好，“那我们就先退回去。”
刚说完，穆衿身后便有一双手推了他一把，力道之大竟让他往前倒去，待他站稳，方才身后的路已经消失了，皎然也不见下落。
穆衿急忙拍着身后的石壁，“皎然！听得见我说话吗？”
另一边皎然伸出手去拉他，可变故来得太快，等她伸手，只是碰到了他的衣角，眼见着他消失在自己眼前。
皎然也急忙走向前去拍面前的石壁，“穆衿！我在这里，你怎么样？”
可是没人回答他。
不对劲，如果穆衿在另外一边，那么他们靠得这么近，声音不至于一点都传不过来。
皎然拔下头上的簪子，敲击着墙壁，敲了一会儿，墙壁后面依旧是没有任何动静。
穆近小心翼翼地坐在原地，担心他一旦移动皎然就找不到他了。
而另一边，皎然摸着石室里的每一块石头，如果有机关，那么说不定就藏在他们身边。
忽然，她摸到一块凸起的石砖，随着她按压下去，还真在她面前缓缓打开了一条路。
她走了进去，一走进去，就觉得不大对劲。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无数个皎然，这个石室中每块石头都被整齐切下一块，无数张她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还真有点惊悚，好像踏入了镜子中的世界。
方才那些脸都跟她当下的这张脸一样。
可是石室内灯火慢慢黯淡了些，皎然也逐渐看不清面前镜子里自己的脸。
她转身对着周围大喊，“凤凰雏，是你对不对？你搞什么鬼！”
原地绕了一圈，就在她绕这一圈后，整个石壁都亮堂起来了。
每个横切面上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可是有些不一样的是每张脸都略有区别。
有一些额间有皱纹，有些眼角底下有痣，还有一个耳下有胎记，每张脸都是她的脸，可是竟找不出完全一模一样的脸。
她凑近了去看，结果依旧是没看出什么名堂，只能解释为幻觉，幻术。
鱼龙妙境的人，会这点小手段，不算什么。
密封的石室忽然开启了一道门。
阴暗的门后走出来一个熟悉的面孔——凤凰雏。
除了他还会有谁呢？皎然并不意外。
“你想干什么？”
他道，“看着这些，你不觉得很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皎然不以为然。
“每个镜中，你的脸，从稚嫩到年老，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甚至，你能看见其他的你。”
他的声音有些摄人心魄，“你不想知道这些和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她们是谁吗？”
皎然哑然失笑，“别说她们都是我，这世上只有一个皎然。”
他低沉的嗓音在这诡异的镜室中格外阴森，“或许，你根本不是你。”
“我不是我？那我是谁？你好像做梦一样。”
凤凰雏伸了伸手，面前的那些镜子中的人脸都消失了，“你觉得人和神，和仙，有什么区别？”
“不就是寿元不同吗？而且力量也不同，神与仙能修习的术法，是人类永远也做不到的。”
凤凰雏又问她，“那你觉得，人和妖，鬼，又有什么不同？”
“妖怪？鬼魂？”这个皎然还真没想过，一个是她现在只认识那些仙人，从来没遇见过什么鬼魂妖怪一类的，疾风那只大蟒，也不乐意别人说她是妖怪。
“我来告诉你，人的魂魄，生生世世不灭，而无论神还是仙，又或者是妖，鬼，都没有那样的灵力。”
皎然有些疲惫，因为她猜想凤凰雏又有什么花招要出了，而她还得听他一顿乱说，然后捧个场，“哦，是这样吗？那做人其实还听不错喽。”
“你当真以为做人很好？”
皎然反问，“不是你说人有永不灭的魂魄吗？”
“这一世你的魂魄，到了下世，你觉得下一世你的魂魄还是你吗？”
皎然一愣，这个问题也太复杂了，就好像不同器皿中装了不同的佳酿，“应该不是了吧。”
“你觉得刚才你看见的那些人，是不是你？”
皎然一下子明白了那些人是谁，“方才不同的脸，都是我此前的转世对吗？”
他微微一笑，脸上出现了以往常常出现的狡黠笑意，两只眼如狐狸一样，“正是。”
皎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和自己说什么转世，魂魄，她也没耐心听他说那些有的没的。
可是他伸出了手，在镜室中即刻便有无数个凤凰雏朝无数个皎然伸出了手，“你陪我走一走吧。”
皎然竟有一个冲动将手递过去，可她立刻回过神来，攥紧了手指。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他们望着彼此，谁也没说话，皎然出奇地觉得他很悲伤，这是以往没出现过在他身上的一种情绪。
他微微拖长了声音，收回了手，“那么你就跟在我后面慢慢走吧。”
镜子后面无数个门打开了，他走进了其中一扇，皎然紧跟着他走在后面。
“你要带我去哪里？”
皎然想起了师姐，不如现在试一试，“把我师姐还给我，你把她抓来了，到底困在哪里？”
他们走过许多黑暗的甬道，有些甬道中甚至连一颗明珠，一盏灯也没有，凤凰雏的身影和黑暗融为一体，这黑暗如同死水一般寂静，毫无生机。
他的声音有些傲慢，“你在找她是吗？你们找了很多天。”
皎然忽然觉得他一直都在暗处盯着他们，对于他们的行动了然于胸。
他忽然抬起手，挡在皎然面前，皎然便撞在他手背上，原来再往前走，底下便是一个巨大的洞，深不见底，蓝色的泉水在他们脚下流动。
圆形的洞口，不像是取水的井，有些宽大，如果有人不熟悉这条路，说不定便会一脚踩空落下去。
他带她在黑暗中行走，来到一处流动着蓝色泉水的洞，这条路原本她并不知通向何处，可她居然也敢跟在他后面被他带着走。
“好看吗？”他在洞口边坐下，俯视脚下的蓝色泉水。
蓝色泉水散发着一种银色的光，水底下似乎还有游鱼。
皎然站在他身旁，没有像他一样席地而坐。
“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手指轻颤，在洞口边缘敲击，很是悠闲的样子，“老实说，从你们一进入到地宫，便全在我的掌控内，你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我的法眼。”
皎然道，“那么，你也知道穆衿混入地宫来了？”
凤凰雏确实很诚实，“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因为我已经开始信任你阿娘了，可现在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她并不值得我信任。轻云发现了那张地图后，我才知道，原来穆衿已经在你身边了。”
“所以你方才设计将我们分开？”
凤凰雏接连摇头，“不不不，你以为我是要像抓走逐星一样抓住穆衿威胁你？”
“难道不是？”皎然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他让皎然往蓝色泉水底下看，看看有什么。
皎然不敢过去，怕被他按到水里溺死，可是手腕上还有瘦蛟，就算是眨眼间，也能跟他对几招了。
“害怕？”
皎然说不是，硬着头皮蹲在洞口边往下看。
不知为何，这泉水潺潺流过，她心中无比安宁。
她看着流水，闭眼睁眼间，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她眼前，皎然用力晃了晃脑子，再看那水面，又什么都没有了。
但就是那一瞬间的模糊影子，一种尘封已久的回忆和钝痛在她脑中炸开，悲伤覆盖着人影，模糊的不只是那个身影，还有一个人的声音。
她目眩神迷，一时间竟站不稳，头朝下摔去。
凤凰雏立刻抓住她的手臂，拉她坐下。
“看见什么了？”
他用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肘，这个动作极为暧昧，皎然立刻恶心得收回了自己的手臂，“你做什么！”
“别碰我！”
他慢慢收回了手，“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阿娘是怎么死的？”
“鱼龙妙境的人杀了她，你不是告诉过我了吗？”
凤凰雏道，“是啊，后来他们抓我回去，我被囚禁了七百多年，整整七百多年。”
皎然想起了穆衿，他也被都督府囚禁了许多年，度过了黑暗无望的童稚岁月。
于是她叹了口气。
凤凰雏以为她是在可怜他，又说道，“第一个百年，我一直在思念阿娘，日日夜夜思念。第二个百年，我在恨我爹，也是日日夜夜恨，因为他无能，因为他自私。第三个百年，我便开始恨那些长老，因为我想通了，其实一开始爹想要放我们走，是他们非要逼迫我爹杀了我们。第四个百年，我便开始服侍上神了，我一边无微不至地做最低等的神侍，一边开始恨那些神尊，全都是道貌岸然之辈。第五个百年，我开始准备逃跑了，这一计划，就计划了数百年，因为鱼龙妙境实在难以逃离。”
“那你最后是怎么逃出妙境的？”
凤凰雏回答说，“一个人如果出手又狠又快，再加上数百年的耐心，那么他就会从猎物转为猎人，能捕捉到任何他想要的猎物，顺便夺回自由。”
皎然听到他这话觉得有些困惑，“为什么转为猎人？你有了要捕捉的猎物？”
他笑了笑，“其实我很早就能逃出妙境了，可我偏偏在两百多年前才这么做。我有十几次机会都能安然无恙地逃出妙境，可是我没这么做。”
皎然更困惑了，“为什么？得了机会你还不逃?”
他道，“复仇，有一种别样的乐趣在里面，你太心软，就算是被穆衿，周芝那样背叛，也不曾死心塌地复仇，所以你注定享受不到复仇的乐趣。”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杀。”
“杀？”
“他们是怎么杀了我母亲，我便怎么杀了他们。”
可是皎然想到飞升楼的那些长老还有竹宿，“你成功了？”
他道，“我杀了竹宿，杀了其中几位长老，他们不得不重新选出竹宿。”
说到这些，他舔了舔自己的唇，很满意，“只是可惜了，没能全杀了，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要杀光妙境所有百姓。”
“你——”
他这个人为了得到《高山寿》也杀了那么多人，对于他的冷漠残忍，皎然并不觉得奇怪，好像他这个人天生就是这样，绝不容许自己被伤害。
如果自己有一分的痛，他就要让所有他能想到的人都受同样的苦楚，甚至是百倍奉还。
“从头到尾，你都不曾为了我亲娘柴萤还有那些无辜枉死的人愧疚半分，对不对？”
“你觉得我会吗？”
皎然摇摇头。
这之后，他们一度无话可说。
他们注定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皎然从来不觉自己是多么正义的人，可她也确定自己不会像凤凰雏一样。
“你知道我一直都在做什么？”凤凰雏问她。
她并不隐瞒自己内心想法，“一意孤行。”
他道不，“我只是在与天斗。”
“那算是你赢了？”
“赢不赢，也没什么。其乐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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