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小时候，周秉昆就已然洞察了许多事，只是他一直默默承受着，天真地以为这般便能换来家庭的和谐。也许是那次被打得重伤住院，才让他如梦初醒，彻底明白，原来一味地委屈自己根本换不来关爱，反倒只会让他人变本加厉。
哎，我这个做大哥的，真是太没担当了啊。周秉义在心底暗自自责，他朝着被蒸汽氤氲笼罩的弟弟走近了些，再次压低声音说道：“秉昆，我是真的对不住你。”这一声，满是发自肺腑的愧疚。
这饱含歉意的一声，终于让周秉昆别过脸去，有泪水悄然滑落进水中，无声无息，恰似他曾经那些默默承受的委屈。
“走吧，去喝杯好茶。”周秉昆跨出池子，随手抄起毛巾，胡乱地擦去身上的水渍，又扯过一根浴巾，随意地缠在腰上，迈着步子朝着休息区走去。
“舒坦。”周秉义也跟着发出一声惬意的呻吟，缓缓从池子里起身，只觉浑身的疲惫都减轻了不少。
休息区里，茉莉茶香四溢，跑堂的伙计托着红漆托盘，在人群中灵活地来回穿梭。那一个个搪瓷缸，缸壁上积了半指厚的茶垢，仿佛在静静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休息区的条案上，老杨头送来了上好的茶杯，信阳毛尖在搪瓷缸里慢慢舒展，嫩绿的叶片沉浮其间，散发出阵阵清香。周秉昆点这种茶的时候，老杨头着实惊讶了好一会儿，心想着这小子看来真是今非昔比，发达了啊。
周秉义轻轻吹开茶沫，思绪飘回到刚到兵团时，不禁说道：“那时候啊，咱们洗澡的地方，就是用帆布简单围起来的，二十个汉子挤在汽油桶烧的热水里。老班长给大伙搓背，搓着搓着，就摸到谁后背上受了伤……还记得六二年闹粮荒，爹带着咱哥仨来洗澡，在休息室里分吃烤土豆。”他微微仰头，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热茶，睫毛上凝着晶莹的水珠，那是往昔岁月留下的痕迹。
“终会长大，终要朝前走。”周秉昆轻轻耸耸肩，像是在回应大哥，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声音里透着历经岁月的淡然。
又是一阵沉默，终于，周秉昆轻叹一声道：“说吧，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别回去扰了母亲。”
哥哥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低头，任谁都能看出他有事，而且绝非小事。
周秉义放下茶杯，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秉昆，哥这次回来，确实是有件大事想请你帮忙。”
周秉昆靠在椅背上，神色平静，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你们北机厂最近不是在商议议价采购物资的事儿吗？我们兵团那边正好有不少物资能供应，像粮食、棉花、油料这些，品质都相当不错。而且兵团还有林场，积压了五千方红松，要是能卖给你们厂新建的木材加工厂，那可就解了大难题了。”周秉义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周秉昆的表情。
周秉昆不禁有些诧异，这件方案上个月才在厂里讨论，刚刚形成决议上报到省里，省委都还没批复下来，他们师部怎么就知道了呢？他先是一愣，不过转眼便明白了，省军区领导在省委也是有决策权的，消息自然灵通。有时候，早一步得到消息，就能抢占先机，先吃到肉。
说起来，北机厂走上大规模议价采购这条路也是无奈之举。厂里发展的步子迈得太大了，东方红28 - 2拖拉机生产线才刚开始全面试生产，又紧接着上马奔驰微卡生产线，而且这套生产线技术含量极高。厂里向国家计委报采购计划，计委批下来的物资却不多，理由是物资调配困难。这便是计划经济下的弊端。
厂里为此开了好几次会，集思广益，却始终没有想出好办法。最后还是周秉昆在会上说了一句：“活人岂能让尿憋死，以后我们生产的东方红28 - 2拖拉机和奔驰微卡都走议价，计委拨多少计划物资，我们就生产并交付多少台计划车。反正咱们这车技术含量高，不愁销路。”他的话，犹如一阵清风，拨开了众人头顶的云雾，让大家豁然开朗。当下，厂干部们就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起来，甚至有人提议，把向计委申请的物资都撤回来，这样基本上就不用被计委调走产品了。但这个提议很快就被众人批得狗血淋头，谁敢不给计委面子啊，这不是自不量力嘛。当然，这只是会议中的一个小插曲。
厂领导们心里都明白，计划物资紧缺，可议价物资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各省、各市、各县，多少单位都靠着计划外的收入来发福利呢。周秉昆不过是提了一嘴，厂领导们就连开了好几个会，完善方案后上报省委。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省委顶着，北机厂干部们心里才有了底气。
现在周秉义一提，周秉昆立马反应过来，想必省里是同意了，之所以还没下发到厂里，怕是省里领导都忙着通知自己有关系的单位，让他们赶紧行动，免得公开之后，捞不到好处。
周秉昆转头看着满眼热切的周秉义，斟酌了一下措辞，缓缓说道：“厂里确实有这个打算，但省里批复还没下来……”
周秉义顿时有些激动，省军区首长果然有能力，师部的反应也够迅速，这下竞争对手能少不少。他坐直身体，急切地问道：“秉昆，你看这事，该怎么操作？”
周秉义也不再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原来，师部把他从宣传科干事提拔到后勤部处联科科长的位置上，就是看中了他有个在北机厂当技术部部长的弟弟。“师部成立了‘雪原春耕’小组，我担任组长，不过，主要负责的是省军区副参谋的女儿明科长……因为一些原因，所以我就让出了实际指挥权……我们这次出来，带了林场的特产，像松子之类的，另外还有罐头、香烟、酒……哎，兵团战士的日子，是真的苦啊……”周秉义一口气讲了近半个小时，他心里清楚，周秉昆现在的能力可比他强，见识也更广。再说了，都是亲兄弟，开诚布公才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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