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八月十五，夜。
一轮满月悬在雁门关城头，清冷如霜的月光洒在斑驳的城墙上，映出干涸的血迹和刀痕。那些暗红色的痕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像是无数亡魂无声的控诉。
城头上，守军们或倚着箭垛喘息，或瘫坐在角落里包扎伤口。他们的铠甲早已残破不堪，皮甲被汗水、血水和雨水反复浸透，散发出酸腐的气息。有人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喉结滚动着，却连吞咽口水的力气都快没了。
关外，北狄大营的篝火连成一片，在夜色中如同地狱的业火。夜风裹挟着烤肉的香气和狄人粗犷的歌声飘上城头，刺痛着每一个守军的神经。
“三天了……”一名年轻士兵喃喃道，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北狄怎么突然不攻城了？”
身旁的老兵冷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荡荡的箭囊：“他们在等。”
“等什么？”
“等我们饿死。”
……
关内粮仓早已见底。
最后一袋糙米在四天前熬成了稀粥，分给了伤兵和百姓。那锅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可每个人都捧着碗，像捧着稀世珍宝。
昨日，连最后一匹战马的肉也吃完了。
那匹枣红色的战马，曾经载着传令兵在战场上穿梭如风，如今只剩下一具森白的骨架，堆在墙角。
杀马那日，骑兵抱着坐骑的脖子哭得撕心裂肺。那马却出奇地安静，只是用头轻轻蹭了蹭主人的脸，仿佛在说“我懂”。它甚至没有挣扎，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屠刀。
如今，守军们嚼着树皮、煮着皮带，胃里火烧般的疼痛让他们夜不能寐。有人偷偷啃着墙角的青苔，有人把箭杆削成细条，含在嘴里假装在吃东西。
“他娘的，要是北狄再来进攻就好了！”牛行远站在城楼最高处，铠甲松垮地挂在身上，腰带紧了又紧，却还是遮不住消瘦的身形，“打死他们几百匹马，咱们就能好好吃一顿！”
他的副将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所有人都知道，北狄不会再来送死了——他们只需要等待，等待雁门关的守军饿得连刀都提不动。
“总兵大人，”副将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夏大人的援军……真的会来吗？”
牛行远没有回答，只是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丝丝血迹。
“肯定会来！”他突然低吼，声音像是受伤的野兽，“咱们在挨饿，东家……夏大人也在挨饿！他是华夏的主心骨，我见过华夏军，那些人的忠诚刻在骨子里！”
他的目光扫过城墙上的守军，声音陡然提高：“华夏援军，一定会不惜代价的营救他们的东家！想必此时，华夏援军比我们更着急！”
这番话像是给垂死之人打了一剂强心针。几名士兵勉强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王清芷蹲在伤兵营的角落里，用最后一块干净的布条蘸着盐水，擦拭一名高烧不退的士兵额头的冷汗。
那士兵的伤口已经化脓，散发出腐肉的腥臭味，却还在喃喃自语：“娘……儿子没给您丢脸……”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纱布用完了，青霉素等药材耗尽了，连清水都要定量分配。
“坚持住，”她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援军就快到了……”
郑伏虎带着亲兵在城墙上巡视。他的步伐依然稳健，声音依旧洪亮，但眼下的青黑暴露了他的疲惫。
“都打起精神！”他踹了一脚打瞌睡的哨兵，“狄人随时可能攻城！”
那哨兵猛地惊醒，却低声嘟囔：“攻就攻吧……饿死和战死，有什么区别……”
出乎意料的是，郑伏虎并没有发怒。他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哨兵的肩膀：“别丧气。”
他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东家说过，支援，一定会到！”
城墙拐角处，几名士兵偷偷聚在一起。
“听说夏大人根本没派援军，”一个瘦高个压低声音，“他让我们在这送死，好拖住北狄主力。”
“放屁！”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一拳砸在墙砖上，青砖裂开几道细纹，“夏大人不是那种人！”
“那援军呢？！”瘦高个声音陡然提高，“怎么还没到！”
沉默。
只有夜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像是无数亡魂的低语。
良久，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我……我相信夏大人。”
众人转头，看向那个才十六岁的小兵。他的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眼神却坚定得可怕。
“牛将军说，华夏援军一定会来。”小兵攥紧拳头，“因为夏大人在这里！”
……
哨兵小六子靠在城墙的箭垛边，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他三天没吃一粒米了，昨天最后一块马肉分给了伤兵营的老张，他腿上还插着半截断箭，疼得直哼哼。
关外的北狄大营飘来烤羊肉的香味，混着马奶酒的酸气，勾得人喉咙发紧。狗日的左贤王，围了他们半个月，突然不打了，就等着他们饿死。
“小六子，给。”老班长从怀里摸出半块树皮饼，硬得像石头。
“班长，你自己留着吧。”哨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少废话！”他把饼塞到少年手里，树皮渣子扎得人手心发痒，“这算什么！老子当年在陇西打仗，饿得啃过皮带。”
城墙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哨兵抄起长矛往下看——是有人摸黑捡马骨头。那些被他们啃得发白的骨头，有人还要再捡回去煮三遍。
“援军到底来不来啊……”新兵蛋子张九带着哭腔问。他今年才十六，正是饭量最大的时候，饿了几天，胳膊都瘦成了麻杆。
没人回答。三天前牛总兵就说援军快到了，可官道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
夏淮安独自站在关城最高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将他钉在这座孤城上。
月亮很圆很亮，让他想起了去年的中秋节。那时候，他被封为巴州节度使，用月饼招待宣读圣旨的礼部侍郎。
此时的巴州百姓，应该正在享用月饼吧。
玉芳应该在吃豆沙月饼，她喜欢甜食；小毛肯定是先把火腿月饼抢到手，这妮子以前穷怕了，现在是无肉不欢。夏大娘最喜欢五仁月饼，但牙口不好，只能小口小口的抿。小米和月娃子最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
如愿一岁多了，长出了两排小牙，也能啃一些月饼皮吃。她最爱的，或许是冰皮月饼？
夏淮安从怀里拿出一个竹筒，倒出最后一块压缩饼干。
“给。”他将饼干递给身旁的哨兵。
那哨兵愣住了，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摇头：“大人，您吃吧……您还得带我们守城。”
夏淮安笑了笑，强行将饼塞进他手里：“中秋佳节，岂能独食？拿去煮成一锅稀粥，弟兄们都喝一点。”
哨兵捧着那硬硬的干粮，突然红了眼眶。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可眼泪还是砸在了干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远处，北狄大营的篝火连成一片，鼓点和乐器声响个不停，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哄笑。狄人也在庆祝中秋——他们称之为“月神节”，载歌载舞，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而关内，饥饿的士兵们望着同一轮明月，有人绝望，有人愤怒，还有人……
依然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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