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济世医馆前院的阶沿上，洛风已挎着竹编药篮从城外回来，篮底铺着层带着潮气的青茅，上面摊着几十颗棕褐色的菱形果实，像缀了串迷你小灯笼。十八岁的洛羽正蹲在药碾旁捣干姜，抬眼瞧见那果实，手里的碾杆顿时停了：“爹，这是啥？既不像苍耳子带刺，也不像莱菔子圆溜，倒像颗颗小元宝。”
秦慕伊端着铜盆从里屋出来，盆里盛着刚淘好的小米，闻言笑着擦了擦手：“这是苘麻子，你爹前儿说要给你讲，今儿特意去南坡采的新鲜货。”她蹲下身，指尖捏起一颗苘麻子，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指缝间，将那果实的纹路照得愈发清晰，“你仔细看，这可是咱大华地界随处可见的宝贝，只是你平时只盯着名贵药材，倒把它给忽略了。”
洛羽立刻放下药碾，凑到竹篮边，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些苘麻子：“那它长在哪儿？我去南坡挖过蒲公英，怎么从没见过？”
“你找错地方了。”洛风将药篮放在石台上，伸手拂去篮沿的草屑，声音里带着几分熟稔，“苘麻子的‘脾气’跟饭饱草正好相反，它不挑偏僻，反倒爱往热闹地方凑。田埂边、村口的空地上、甚至咱朱雀街后巷的墙根下，只要有阳光、土壤不板结，它就能扎根。”他顿了顿，掰着手指细数生长环境的要点，“这草有三‘喜’：喜向阳，哪怕是夏天正午的毒日头晒着，也照样长得旺；喜疏松土，菜园里的腐殖土、路边的沙壤土都成，唯独怕黏土，一涝就烂根；喜伴农地，常跟黄豆、玉米长在一块儿，农户们有时嫌它抢养分，却不知它的果子是治病的好药。”
秦慕伊这时补充道：“还有个好认的地界——每年夏初，你去城郊的河岸边，只要见着成片开黄花的植物，十有八九就是苘麻。它耐湿却不涝，河岸的沙质土既透气又能保水，正好合它的性子。前儿我去河边洗衣，还见着几株，茎秆都长到一人高了，黄花落了，枝桠上挂着的就是这苘麻子。”
洛羽听得认真，伸手想去摸苘麻子，又怕碰坏了，只轻轻碰了碰篮沿：“那它的植株长啥样？开花的时候好看吗？”
洛风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从药柜最下层翻出一卷画轴，展开来，是幅手绘的《苘麻全图》——茎秆粗壮，呈淡绿色，表面有细细的绒毛，从基部往上分杈，每个分杈上都长着心形的叶子，叶缘是不规则的锯齿，叶梗长而坚韧，顶端托着朵明黄色的花，花瓣呈倒卵形，花蕊是淡淡的鹅黄色，花下还挂着个半透明的蒴果，像个小灯笼，里面裹着的就是苘麻子。
“新鲜的苘麻株高能到五尺，比你还高半头。”洛风指着画轴上的茎秆，“你记好了，它的茎秆掐断后会流出淡绿色的汁液，味儿有点涩，不像薄荷那样清香，但也不难闻。叶子正面是深绿，背面带点灰白，摸上去有细毛，像覆了层薄绒。最特别的是花，每天清晨开，正午就谢，黄花落了就结蒴果，那蒴果刚开始是绿色，慢慢变成黄褐色，成熟后会裂成五瓣，里面的苘麻子就掉出来了。”
秦慕伊这时从篮里挑出几颗饱满的苘麻子，递到洛羽手里：“你攥着试试，这麻子硬实得很，表面有纹路，像刻了层细纹。入药的话，得把苘麻子晒干，要是新鲜用，就得捣碎，这样药效才出得来。”
洛羽捏着苘麻子，只觉掌心硌得慌，又问：“那它能治啥病？听名字像种子，难道是治肠胃的？”
“你只说对了一半。”洛风重新坐回石凳上，拿起颗苘麻子在指间转着，“苘麻子最主要的作用，是‘通利水道’和‘解毒消肿’。先说通利水道——有些人得了水肿，腿肿得像灌了水，按下去一个坑，半天起不来，用苘麻子煮水喝，就能把体内多余的水排出去；还有些人小便不利，解手时费劲，尿得少，用苘麻子配着车前子煮水，喝个两三天就见效。”
他顿了顿，又说起另一个作用：“再说解毒消肿。去年西街的王铁匠，夏天在铁匠铺里干活，后背起了个痈疮，红得像火烧，肿得老高，疼得整夜睡不着。他来找老大夫，老大夫就用苘麻子磨成粉，加了点香油调成膏，敷在痈疮上，又让他每天用苘麻子煮水喝。没过五天，那痈疮就消了肿，脓也排出来了，再敷几天就长好了。”
秦慕伊这时从药柜里拿出个纸包，打开来是淡黄色的粉末：“这就是苘麻子磨的粉，你闻闻，有点淡淡的豆腥味。它不光能外敷，还能内服——有些妇人产后奶少，用苘麻子跟黄芪、当归一起煮水喝，能通乳；还有些孩子长了湿疹，浑身痒得抓出血，用苘麻子煮水洗澡，再把粉撒在患处，几天就能好。”
洛羽听得眼睛发亮，连忙拿起纸笔：“那它的化学成分呢？爹您快说说，我好记下来。”
“这就得说得细些了。”洛风的语气严肃了些，“老掌柜当年跟我说，苘麻子里面最主要的成分，是‘脂肪油’——这油可不是普通的油，里面含的‘亚油酸’和‘油酸’最多，亚油酸能软化血管，油酸能润肠通便，所以用苘麻子能治便秘，还能降血脂。不过这油得提炼出来用，直接吃麻子可不行，会拉肚。”
他掰着手指，一一细数：“除了脂肪油，还有三种成分最关键。一是‘黄酮类化合物’，像槲皮素、山奈酚这些，能消炎解毒，所以敷在痈疮上能消肿，喝了能治炎症；二是‘蛋白质’，而且是优质蛋白，含有人体必需的氨基酸，所以产后妇人喝了能补身子，还能通乳；三是‘多糖’，这东西能增强免疫力，孩子喝了能少生病，老人喝了能强体质。”
秦慕伊这时补充道：“还有个要注意的，苘麻子性凉，脾胃虚寒的人不能多吃，要是吃多了会拉肚子。一般成人内服一次用三钱到五钱，孩子减半，外敷就按疮疡大小来，敷之前得把患处洗干净，不然容易感染。”
洛羽把这些都记在纸上，又抬头追问：“爹，您再讲个病例吧，我想听听它到底有多管用。”
洛风闻言，眼神飘向窗外的老槐树，像是回到了十年前：“那是十年前，我跟着老掌柜去城郊的李家村，村里闹‘水蛊’，也就是水肿。村里的李老汉，六十多岁，得了这病，肚子肿得像揣了个大西瓜，腿也肿得穿不上裤子，躺在床上起不来，吃不下饭，喝口水都胀得慌。村里的郎中用了利尿剂，可李老汉身子虚，一用就头晕，只能停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些感慨：“老掌柜去看了，摸了摸李老汉的脉，又看了看他的舌苔，说这是‘脾虚湿盛’，光利尿不行，得健脾祛湿。可村里缺药，健脾的白术、祛湿的茯苓都没有，老掌柜就想起了苘麻子。他带着我和村里的年轻人，去田埂边、河岸边采苘麻子，采了整整一筐，又挖了些马齿苋，一起带回村里。”
“回来后，老掌柜让李老汉的儿子把苘麻子晒干磨成粉，每天取五钱，用温开水调成糊，再加一点红糖，让李老汉饭前吃；又用新鲜的苘麻叶和马齿苋一起煮水，让李老汉当茶喝。刚开始，李老汉吃了两天，没见啥效果，他儿子就急了，说这草不管用。老掌柜却说，别急，水肿是慢性病，得慢慢来。”
“到了第四天，李老汉就说肚子不那么胀了，能喝小半碗粥了。”秦慕伊这时接过话头，语气里满是欣慰，“第五天早上，李老汉居然能坐起来了，他儿子跑来找老掌柜，说夜里李老汉解了好几次小便，腿也没那么肿了。老掌柜又调整了方子，把苘麻子的量减到三钱，再加了点山药粉，让李老汉继续吃。”
洛风接着说：“过了半个月，李老汉就能下床走路了，肚子也消了肿，腿也恢复了原样，能跟着村里人去菜园里干活了。村里还有几个得水肿的人，见李老汉好了，也都来找老掌柜要方子，老掌柜就教他们采苘麻子，按同样的方法用，没过多久，村里的水肿病就都好了。”
他看向洛羽，眼神里满是期许：“你知道吗？当时我问老掌柜，为啥苘麻子能治水蛊。老掌柜说，水蛊是因为脾胃虚，运化不了水湿，水湿积在体内就成了水肿。苘麻子的脂肪油能润肠通便，把体内的湿浊排出去；黄酮类化合物能消炎，缓解水肿引起的炎症；多糖能补脾胃，增强体质。几样成分凑在一起，既能排湿又能健脾，正好对症。要是光用利尿剂，只会伤了脾胃，越治越虚，只有苘麻子这样的，才是‘攻补兼施’。”
洛羽听得热血沸腾，把手里的笔攥得紧紧的：“爹，我以后采药，一定多留意田埂边的苘麻，再也不把它当野草了。”
洛风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这才是学医该有的样子。你要记住，草药不分贵贱，苍术、人参是宝，苘麻子、蒲公英也是宝。就像这苘麻子，长在田埂边不起眼，却能治水消肿、解毒通乳，救人性命。以后你用药，既要懂名贵药材的用法，也要知寻常草木的功效，这样才能当个好大夫。”
这时，晨雾渐渐散了，阳光洒满了医馆的前院，老槐树上的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地叫，远处传来朱雀街的叫卖声，“卖豆浆喽——”“新鲜的包子——”，热闹而鲜活。秦慕伊起身去厨房熬粥，洛羽则把记满字的纸小心地夹进《本草图经》里，又蹲回药碾旁，只是这次，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笃定。洛风看着妻儿的身影，心里暖暖的——这朱雀街的晨，不仅有药香，还有草木的智慧，更有医者的传承，就像苘麻子的种子，落在土里就能生根，默默守护着一方人的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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