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栈洞藏珍记》
我正蹲在灶台前翻拣新采的茉莉花瓣，指尖沾着的面粉蹭在雪白的花瓣上，倒像是落了层细雪。这茉莉是后山云崖上长的，沾过月华，揉进流心馅里能透出点清苦的回甘，是前几日那山神特意嘱咐的——他说下月要过寿，想讨两笼茉莉流心饺当寿礼，还神秘兮兮地塞给我颗夜明珠当定金，说这珠子能照见三尺内的妖气。
“砰！”
铺子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带起的风卷着面粉扑了我满脸。我抹了把脸，就看见那红毛雷公脸的汉子揪着唐僧的袈裟后领，两人正斗鸡似的瞪着眼。唐僧的锦襕袈裟被扯得歪歪斜斜，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素色僧衣，光脚的脚踝上还沾着草屑，显然是刚从哪片野地里滚出来的。
“最后一笼！谁也别抢！”汉子另一只手攥着我那根枣木擀面棍，棍梢还挂着片早上没摘净的韭菜叶。
唐僧急得直拍他的手：“悟空！出家人当有容人之量，你我师徒二人，怎可为一笼饺子争执？”话虽如此，他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蒸笼顶上冒的白汽，喉结忍不住动了动。
我这才发现，蒸笼里正腾着最后一笼茉莉流心饺。方才忙着拣花瓣，忘了这茬，此刻笼屉缝里钻出的热气裹着茉莉香，在铺子里绕了个圈，连墙角那只瘸腿的老黑猫都直起了耳朵。
“容人之量？”汉子把擀面棍往案板上一拍，震得案上的醋瓶都跳了跳，“方才在三清观，你让那老道把最后一块桂花糕独吞了，怎么不说容人之量？俺老孙跟你说，这茉莉饺，俺非得尝尝不可！”
“那桂花糕是老道亲手做的，理应他先吃。”唐僧理了理被扯皱的袈裟，一本正经道，“这饺子是店家的，理应由店家分。”他说着朝我拱手，“小施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正想说话，忽觉指尖那枚夜明珠微微发烫。低头一看，珠子里映出的影子有些古怪——那汉子手里的枣木擀面棍，在珠光里竟泛着淡淡的金纹，像极了画上见过的定海神针。再看蒸笼顶上的白汽，凝结成雾，隐约显出个道人的影子，白须白发，正笑眯眯地捋着胡子。
“这擀面棍……”我指着那枣木棍，声音都有些发颤，“大圣，您这棍子是从哪儿得来的？”
汉子愣了愣，低头瞅了瞅手里的棍：“早上在后院捡的，看着趁手就拿来了。怎么？是你家的？”
“是我家的，”我咽了口唾沫，“但它前几日还断成两截，我扔柴房了……”
话音未落，那擀面棍忽然“嗡”地一声震颤起来，枣木纹理里浮出层层金光，竟在汉子手里越长越粗，最后变成根碗口粗的铁柱，两端镶着金箍，棍身上还刻着密密麻麻的蝌蚪文。汉子“咦”了一声，下意识地握住，那铁柱便“唰”地缩回去，变回根细细的金针，钻进他耳朵里去了。
“定、定海神针？”唐僧惊得后退半步，差点撞翻身后的八仙桌，“悟空！你怎会有这宝贝？”
汉子自己也摸不着头脑，挠了挠头：“俺也不知道啊，方才就觉得这棍子顺手……”
就在这时，蒸笼上的白汽忽然聚成个道人的模样，手持拂尘，笑道：“泼猴，还认得老道么？”
“太上老君？”汉子眼睛一瞪，“你怎么在这儿？”
“老道路过云栈洞，见你师徒二人又在拌嘴，便戏耍了一番。”老君的声音从白汽里传来，带着笑意，“那擀面棍是老道用定海神针的边角料做的，本想给这饺子铺当个镇店之宝，没想到被你这猴头捡了去。”
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前几日柴房那根断成两截的擀面棍突然不见了，原来竟是老君动了手脚。再看那蒸笼，最后一笼茉莉流心饺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了桌，雾气缭绕中，每只饺子的褶皱里都嵌着片小小的茉莉花瓣，像落了场微型的花雨。
“那老道的炼丹炉里当真有狐狸精内丹？”我想起前几日汉子的话，忍不住问。
白汽里的老君叹了口气：“那老道是贫道的徒孙，痴迷炼丹，竟被一只千年狐妖蒙骗，说什么‘狐丹配仙露，能炼九转还魂丹’。若不是悟空打碎他的炼丹炉，让那狐妖现了原形，他恐怕还要被蒙在鼓里呢。”
唐僧闻言，脸上露出愧色：“原来如此……是为师错怪悟空了。”
汉子却别扭地转过头，抓过一只饺子塞进嘴里：“谁、谁要你认错……这饺子倒比桂花糕好吃。”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伴随着粗声粗气的喊：“师父！大师兄！俺老猪闻到香味啦！”
八戒掀帘进来，看见桌上的饺子，眼睛都直了，刚要伸手去抓，却被一道白汽拦住。老君的声音道：“悟能别急，这最后一笼饺子，得按规矩分。”
“啥规矩？”八戒吸了吸鼻子，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
“你二人一路护持唐僧西行，劳苦功高，”老君的声音带着笑意，“但这茉莉流心饺最讲个‘和’字，需得师徒三人同享才好。”
唐僧闻言，拿起筷子夹了只饺子，递到汉子面前：“悟空，你先吃。”
汉子愣了愣，也夹起一只，往唐僧碗里送：“师父你吃。”
八戒看得急了，也学着样子夹了一只，往两人中间递：“那俺老猪也分一个！”
三人的筷子撞在一处，三只饺子滴溜溜滚落在碟子里，金黄的流心混在一起，竟透出淡淡的金光。老君的笑声从白汽里传来：“善哉善哉，这才是西天路上该有的样子。”
白汽渐渐散去，桌上的饺子却丝毫未动。唐僧看着碟子里的流心，忽然笑道：“悟空，八戒，咱们不如分着吃吧。”
“俺老孙没意见。”汉子抓过一只，却没直接吃，而是往饺子上撒了点醋泡姜丝，“这样吃更对味。”
八戒也学样，把自己碗里的饺子堆了一半到唐僧碟子里：“师父你多吃点，路上好有力气念经。”
我蹲在灶台边看着，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这几日总听人说，取经路上师徒四人如何不和，悟空如何顽劣，唐僧如何迂腐，可此刻看他们分食一笼饺子，为了谁多吃一只争来争去，倒像是寻常人家的父兄子弟，满是烟火气的暖意。
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老君留下的那根枣木擀面棍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案板上，只是棍身上多了圈淡淡的金纹。汉子临走时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娃娃，你这饺子铺有灵性，俺老孙取经回来，还来吃你的茉莉流心饺。”
唐僧也朝我合十：“施主的饺子里藏着禅意，贫僧多谢了。”
八戒最实在，临走前塞给我个野果，说是从五庄观偷摘的人参果，能延年益寿。我捧着那果子，看着他们师徒三人牵着白马往西去，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金箍棒的金光偶尔从汉子耳朵里漏出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夜里关了铺子，我把那根枣木擀面棍擦得锃亮，立在灶台边当镇店之宝。山神来取饺子时，摸着棍身笑道：“这定海神针的边角料，可比东海龙宫的宝贝灵验多了——它能照见人心呢。”
我这才明白，老君留下的哪里是根擀面棍，分明是面镜子。照见过悟空的顽劣里藏着的赤诚，照见过唐僧的迂腐里藏着的慈悲，也照见过这云栈洞的烟火气里，藏着的最朴素的道理——就像那茉莉流心饺，皮要揉得韧，馅要调得和，才能在滚烫的锅里煮出最动人的滋味。
后来每逢月圆，我总爱往擀面棍上洒点清水，棍身上的金纹便会亮起，映出西行路上的景象：有时是悟空蹲在路边给八戒摘野果，有时是唐僧替白马梳理鬃毛，有时是三人围着一堆篝火分干粮。而那笼茉莉流心饺的香气，仿佛总在云栈洞的炊烟里飘着，混着月光，一路追着他们西行的脚印，成了洪荒路上最温柔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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