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舱内光线昏暗，但并非完全一片漆黑。
几盏镶嵌在壁上的防风暴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更高处还有一些通风口和检修口透下来微弱的天光，再加上此时统舱内足足有百来号人，百来双惊疑不定的眼睛开始扫视上方天花板的每一片阴影。
于是很快就有人发现了方才在上方黑暗中一闪而逝的那道黑影。
“在那！”一声高呼猛地划破嘈杂，一个眼尖的指着靠近货堆上方的一片深邃阴影。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
果然，在一片交错的阴影掩映下，一个肢体细长的黑影正以一种令人不适的姿态紧贴着粗糙的木顶，悄无声息地快速移动。
最初的死寂之后是更大的恐慌。
“它在我们头顶！”
“啊——！它过来了！”
人群下意识地骚动推挤，试图远离黑影移动的下方区域。
“打它！把它打下来！”
有人惊惶地大喊，之前那些对着上方胡乱攻击的神力者有了目标，顿时准备再次释放各种攻击，然而这一行为很快便被一些理智的人阻止。
在理智者的劝说下，众人很快意识到，此时他们虽还未启航，但依旧是在海上，若是乱用神力，很可能会对方舟造成损坏，一旦船体破裂进水，或者引发无法控制的大火，那后果不堪设想，最终大家都得一起陪葬。
出师未捷身先死，那无疑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就在这时，那令人不安的黑影再次从一片阴影中现身，在天花板附近快速移动，人群紧张地盯着它，呼吸都仿佛停滞。
也不知是谁，脱下了自己的一只鞋，奋力朝天花板上的黑影掷去。
那鞋子呼啸着飞过众人头顶，险些就砸中了那道迅捷的黑影，虽然最终擦着边飞过，撞在木梁上落了下来，但这行为却让统舱内的人纷纷有样学样。
他们弯腰捡起任何手边能找到的、不算太重的物体，雨点般地向天花板上那个移动的黑影投掷而去。
噼里啪啦，各种杂物撞击木顶的声音不绝于耳，可天花板太高，范围太大，光线又不足，那黑影更是异常灵活敏捷，总是在上方轻巧地改变方向，在复杂阴影间穿梭躲藏，扔上去的东西大多砸了个空，纷纷掉落下来，反而差点砸到下面的人，命中率低得可怜，想要击落那东西，简直难如登天。
“嘿！上面的鬼东西，陪小爷玩玩！”
就在此时，一声清亮又带着戏谑的喊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方才那名红发少年大笑一声，周身爆起耀眼的火焰，整个人再次化作一道炽热流光，猛然从人群侧翼腾空而起，低空掠过人群头顶，带起一阵灼热的气浪，旋即猛地拔高角度，如同离弦之箭，直扑天花板区域。
下一刻，他竟然直接逼近了那道高速移动的黑影，下方众人看的目瞪口呆，都不由得屏气凝神，紧张地注视着上方这一幕。
只见那道赤色流光并未直接撞击那黑影，而是灵巧地绕着它飞行、盘旋、时不时做出迅猛的佯扑动作，每一次逼近都带来令人窒息的压力和灼热感，从而有效地限制、驱赶着那东西。
黑影被迫不断改变方向，再也无法从容地躲入阴影角落，只能在不那么复杂的开阔地带移动，彻底暴露在下方所有人的视线之内。
“好小子！干得漂亮！”下方有人忍不住喝彩。
与此同时，人群中显然有人催动了某种生光神力，数道柔和却极其明亮的光柱从不同方向射向天花板，并非刺眼的强光，而是如同无影灯般，均匀地将整个统舱顶部照得亮如白昼。
在如此充足的光线下，上方那东西的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可见，人们终于稍微看清楚了一些，那根本不是什么来自黑暗的未知怪物，而更像一个……异常精巧的八爪机关造物。
在那红发少年化作的赤红火焰不断盘旋驱赶、以及这明亮光线的全面笼罩下，那只八爪机关物彻底暴露在亮如白昼的统舱顶部，无所遁形，它的每一次移动都引来下方上百双眼睛的追踪和一阵密集的“投掷”覆盖。
终于，在它被迫移动至一片相对开阔、缺乏掩体的中央区域时，
下方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天生神力的男孩，竟猛地单手举起一张沉重的木质长桌，铆足了力气狠狠朝上方扔了上去。
那桌子带着惊人的速度和呼啸的风声，直冲天花板，划出一道笔直的轨迹，最后竟然准确地命中了上方那八爪机关物的其中几条长腿。
那机关物遭受重击，瞬间失去平衡，流畅的动作猛地一滞，几条被砸中的长腿显然受损，再也无法吸附住上方的木壁，半个身子往下一掉，仅凭借着另外几条完好的腿勉强挂在上面，摇摇欲坠。
就是这刹那，又是三四样杂物同时砸了上去。
那机关造物再也无法维持最后的吸附，所有的附肢同时松脱，在一阵短促而杂乱的摩擦声中，直直地坠落下来。
一声沉闷巨响，它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人群下意识让出的一小片空地中央，彻底停止了动弹。
统舱内安静了一瞬。
所有的投掷动作都停了下来，人们谨慎地朝着那坠落物慢慢围拢过去，自发地形成一个松散的圆圈，却都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纷纷伸长脖子，踮起脚尖，打量着那终于静止下来的东西。
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在明亮的光线下，它的全貌清晰可见。
那根本不是什么活物怪物，而是一个由暗沉木材、不明金属、纤细机簧巧妙组合而成的八爪机关造物，没有头，没有眼睛，只有一个作为核心的、布满精密齿轮和交错连杆的复杂躯干，从中延伸出八条节肢状长腿，腿部末端似乎是某种能产生强大吸附力的结构。
其工艺之精妙、结构之复杂，让不少懂行或见过世面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绝非寻常工匠所能为。
最初的恐惧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还有一些被莫名戏耍的恼怒，以及对其精巧构造难以抑制的惊叹。
人群中响起一片议论声。
“好像是机关术……”
“做得可真像啊！差点吓死老子！”
“是谁弄出来的这玩意儿？”
然而，没等众人细细研究，几名之前叫嚣着要驱逐蜈蚣叟、又在刚才投掷中最为卖力的神力者，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怒火攻心，骂骂咧咧地冲上前去。
“装神弄鬼的破烂玩意儿！”
几人对着那静止的机关物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木屑飞溅，金属零件扭曲弹飞，周围有人出声阻止，但被怒骂和破坏声淹没。
不过片刻，那精妙的机关造物就被粗暴地拆解、踩踏成一堆零散的、看不出原状的破烂零件。
一部分人觉得大快人心，长出了一口恶气；而另一部分人，尤其是那些见多识广、对机关术略知一二或心存好奇的人，则连连摇头，面露惋惜。
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闹剧就此结束时，异变陡生。
地上那堆看似废品的零件突然发出了细微的“嗡嗡”声，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活化过来，飞速地自行组合、变形，眨眼间就变成了几十只只有巴掌大小、形态各异的微型机关兽。
“啊！怎么又活了！”
人群再次惊呼后退。
这些微型机关兽速度极快，四散窜开。
不知为何，它们的目标似乎非常明确，专门朝着之前那些想要驱逐蜈蚣叟的正义派人群钻去。
它们并不咬人，也没有任何攻击性动作，只是极其敏捷地顺着裤腿往上爬、突然从行李堆后跳出、甚至试图钻进衣领，这让那些原本义正辞严的人手忙脚乱、惊叫连连、丑态百出。
而剩下的那些本就与“正义派”不对付、或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则是站在原地袖手旁观，乐呵呵地看着这出好戏，并且，他们很快发现了这些小东西似乎毫无危险性，纯粹是为了恶心人。
于是，哄笑声、尖锐的口哨声、毫不留情的嘲讽声瞬间在统舱内爆发出来，压过了那些惊叫。
那些被戏弄者也很快反应过来，顿时面红耳赤，羞愤得无以复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一旁的嘲讽者则得意洋洋，哄笑不止，仿佛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就在那群微型机关兽将一些人戏弄得狼狈不堪、引得哄堂大笑之时，异变再起。
所有四处乱窜的小东西仿佛同时接收到了某种无形的指令，猛地调转方向，百川归海般，朝着统舱内某个方向急速汇聚，最后停在一处高台下。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它们飞快地拼接、嵌合、折叠，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便重新组合成了那个八爪形态的机关物。
但变化并未停止，只见那八条细长的腿又以一种极其精妙的方式向内收拢、层层盘叠，最终与核心躯干严丝合缝地压缩在一起，变形为一个结构紧凑的坚固圆球，安静地停滞在那平台之下。
这一手神乎其技的机关变形，瞬间镇住了全场，连嘲讽声都为之戛然。
而就在这时，那个稍高的平台上，阴影一阵晃动，一个佝偻的身影悄然出现。
他依旧戴着那顶破旧的毡帽，帽檐下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下方那些刚刚被戏弄、也是吵着要赶他出去的人，发出低沉沙哑的冷笑，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哼……真是一群没脑子的蠢货。”
他尖利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锉刀，刮过每个人的耳膜，“看看你们那副德行，老夫随便放个傀儡出来，就能让你们吓成这样，这点芝麻大的胆子，还敢嚷嚷着去南海？笑死老夫也。”
他啐了一口，言语极其刻薄，“海上的风浪还没见到一片，先被自己的尿吓湿了裤子！依老夫看，你们这群废物不如现在就自己跳海喂鱼，还能给这船省下点粮食，也算你们为这趟航行做了点贡献。”
他的话语像毒针一样刺入那些人的心里，他们被羞辱得浑身发抖，却又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说得好！老头！”
这番极端侮辱、刻薄至极的言论，却恰恰迎合了那些原本就看不惯“正义派”道貌岸然作态的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崇拜强者和奇异技术的人，也都纷纷点头，再加上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他们顿时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和欢呼。
台上的破毡帽老人听到下方喝彩，微微一笑，将那顶破毡帽摘下，按在胸前，对着给他喝彩的人群方向，微微鞠了一躬，行了一个戏剧般的谢幕礼，姿态里充满了讥诮。
这一举动，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线。
一名被羞辱的壮汉双眼赤红，狂吼一声，周身土黄色神力爆发，猛地冲上前去，一拳狠狠砸向那木质高台的支撑柱，高台剧烈摇晃，站在上面的老头一个踉跄，差点摔下来。
“保护老先生！”另一边，一个狂热崇拜机关术的年轻人立刻挥手，打出一道旋转的气流屏障，试图阻挡可能随之而来的攻击，并厉声高呼。
压抑的怒火和刚刚被煽动起来的狂热轰然对撞在一起，双方数十人几乎同时催动神力，怒吼着、咒骂着扑向对方，或是直接朝着平台上踉跄的破毡帽老人发起攻击。
眼看一场真正的大规模混战就要爆发，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极致凝练的寒光，撕裂浑浊的空气，以超越所有人反应的速度，从统舱入口的方向破空而来。
它携带着一股斩断一切的凛冽杀意，所过之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出淡淡的霜痕，让所有感受到它气息的人灵魂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颤。
“锵——”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
那道寒光携带着万钧之势，精准地插入了双方人群正中央的地板上。
那是一把冰蓝长剑，剑身过半没入坚固的木地板，露在外面的部分剧烈地震颤着，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以剑落点为中心，一股肉眼可见的寒气扩散开来，周遭的温度顿时骤降，寒冷无比。
拥挤统舱内的嘈杂全部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在原地，脸上还保持着前一秒的愤怒或狂热，但眼神却已被惊骇和恐惧占据，死死地盯着那柄散发着凛冽杀意的神兵。
在场众人虽然都是身负神力之人，但御使飞剑、隔空取命这种极为高深的手段，还远远不是他们这个层面能够匹敌的。
更何况，神力者之中，公认用剑之人往往杀力极大，很不好惹，而眼前这把长剑所散发出的压迫感更是清晰无比，如同死神抵在咽喉的指尖，让众人一时间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下一秒就会被不明不白的瞬间斩杀。
而高台上的破毡帽老者，看到下方那把长剑后，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股嚣张的表情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深刻的忌惮。
他没有丝毫犹豫，佝偻的身形一动，便准备趁所有人被震慑住的空隙，先转身溜走，离开这众矢之的的危险之地。
然而，他刚有动作——
“铮！”
地上那把冰蓝长剑发出一声清越剑鸣，猛然自行拔地而起。
下一刻，在下方众人惊恐的目光中，那把剑以一种快到极致的速度，直朝高台上正准备逃窜的老人面门激射而去。
破毡帽老头见势不妙，亡魂大冒，立刻双手抱头，“噗通”一声跪倒在高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嘶声喊着“饶命饶命”， 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那把杀意凛然的长剑便稳稳地悬停在了那顶破旧毡帽上方不足一寸的地方，剑尖透出的极致寒气，甚至让毡帽表面凝结出了一层白霜。
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幕，看得下方众人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呼与深深的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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