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光是代表礼部前来，算是公事公办，晋王赴晋阳对外原因是就藩，该有的仪仗还是不能少，免得失了皇家的威严。
至于“射雕英雄”长孙晟的来意，萧邢只能在心里猜测，但看他并未着官服，而是身穿儒袍，想来也是以朋友的身份前来。
大兴城里没有秘密，晋王杨广就藩背后的原因众人皆知。
陛下猜忌之心已起，早年间支持晋王与太子争宠的大小官员们，此刻又怎敢出现在春明门三里之内？
卯时三刻，当晋王府的车队出现在街角时，汉王才打着哈欠，骑着匹缺了一只耳的黑色突厥马信步来到了城门口。
待众人行过礼，他才凑近萧邢龇牙道：
“依本王看你这别驾之位怕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老二眼下就是团狗屎谁粘谁臭，连杨素那厮都不敢来，你倒是胆大包天，不光自己来还要硬拉着本王来……”
萧邢哀叹一声，心道，我这是在救你的命。
杨广今日一反常态，没有骑马而是坐在车辇之中，行至城门处才停了下来。
众人行礼，出来还礼之人却是晋王妃萧氏。
“适才去拜别了父皇、母后耽搁了些时间。殿下前几日偶感风寒，不宜见风，代由本宫谢过诸位相送之谊，就在此地别过，来日方长，还望诸君珍重。”
晋王妃语音温润，一颦一笑间自带贵气，眼角的萧瑟却被萧邢尽收眼底，想来拜别隋文帝应该是吃了闭门羹。
众人面面相觑，长孙晟、萧邢立刻明白了杨广的用意——怕众人受牵连。
待晋王府的车队消失在春明门外的官道上，汉王转身便发起泼天牢骚：“老二这厮着实可恨，他那身子骨受点风寒便缩在车中，谱让他摆的……”
此时杨素、杨约等人派来送行的家仆管家早已离去，只有汉王、公孙晟、萧邢和窦建德四人站在城门外。
萧邢望着两排将要被风雪中掩去痕迹的辙印，突然对站在城楼上看热闹的张须佗招手。
“萧别驾有何吩咐？”张须陀三步并作两步下来候命。
“此处可有马匹？”
“有，有……”
萧邢侧首看向公孙晟，后者眼底闪过瞬间的迟疑，便朗声笑道：“萧别驾倒是好兴致，某的箭法有所小成，只望你不要空手而归才好……”
汉王一听打猎顿时两眼放光，抢在萧邢前出声：“长孙少卿，你一箭双雕的事让本王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今日便让瞧瞧我的厉害……”
正说话间，张须陀牵来三匹战马，三人翻身上马朝着晋王府车队消失的方向疾驰而去。
落后的汉王满脸疑惑，大嚎道：“不取弓箭如何狩猎？”
……
杨广坐在十里亭内悠闲地喝着茶，似乎早就意料到了公孙晟和萧邢要追出来。
萧邢原来预料过受就藩之事的影响，这位刚被褫夺兵权的皇子该是怎样的颓唐，可此刻雪落青衫的人分明是临风玉树，眉间折痕比初见时还要浅淡三分。
此身姿挺拔，神情自然，英俊的外表配上雪景，俨然一副翩翩世家公子。
“臣来送一送殿下！”公孙晟率先翻鞍下马，儒袍上的雪花簌簌而落。
他与杨广多次联手攻打突厥，情谊深厚，这个场景下见面自是感慨良多。
杨广伸出手抚落长孙晟肩膀上残存的雪片，忽然笑出声来：“公孙少卿穿上这身儒袍，若是再配上牛车，倒比骏马银甲还体面些……”
长孙晟是何等的心思玲珑，牛车在皇城中是三省的长官才能乘坐的，况且朝中文官的地位远高于武官。
他这看似玩笑的话语，又何尝不是一种承诺？
长孙晟不置可否，笑着弯腰笑过。
萧邢正待上前，却被杨广突如其来的大礼钉在原地。
“萧别驾仗义执言与今日相送之恩，本王无以为报，请受一礼。”杨广眼底泛红，显然是动了真情。
这一礼行得毫无征兆，萧邢反应过来时礼已行完。
“殿下客气了，下官奉旨查案，深知此事与殿下无关，向陛下禀明是职责所在，当不得殿下大礼。”
“这一礼萧别驾自然是当得，”杨广轻轻拂去萧邢氅上积雪，“本王在城门外不愿见面，就是怕尔等受我所累，今日过后，恐怕父皇对你……”
萧邢自然知道今日之事的后果，然而投资有风险，雪中送炭正是最好的投资。
“殿下无须担心，臣自有办法应付。”
正说着汉王拍马赶到，杨广不由愣神，隋文帝五子虽是一奶同胞，关系却不甚融洽，万没有想到此刻汉王会追到此处来送行。
萧邢急忙眼神示意，万幸汉王这憨货会意，敷衍拱手道：“二哥，我来送送你。”
杨广眼中升起一层雾气，一声“五弟”卡在喉间。
汉王受不了这种你浓我浓，咧嘴笑道：“别整没用的，听说晋阳那边的突厥宝马不错，若是寻得良种别忘了捎几匹给我便是……”
众人哄堂大笑，场中气氛顿时轻松下来。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几人闲聊了一柱香时间，眼看天色不早，杨广登上辇驾，望着漫天飞雪和茫茫前路，突然轻叩车壁豪迈吟道：
“金弓曾断突厥月，铁甲犹镌雁门铭
若有烽火连城日，携卿沙场再点兵。”
长孙晟被杨广这首诗勾起了往事，略一沉思便爽声附和道：
“雕鞍未解又离觥，塞雁犹闻敕勒声
寒甲同披玉门雪，丹心未改龙城盟。”
两人相视而过，笑声惊得林中飞鸟乍起。
萧邢和汉王两人大眼瞪小眼，还好萧邢憋了半天终于干笑挤出两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杨广和公孙晟两人不由一愣，长孙晟细细咀嚼后笑赞道：“豪情万丈，好诗，可惜少了两句。”
汉王涨得满脸通红，急吼吼道：“快些走，莫再冻着……”
辇驾在雪地上碾出蜿蜒的痕。
杨广最后回望大兴城的方向，城阙阴影中似有龙袍一角翻飞。
他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着雪花融在掌心的冰凉，忽然低笑出声——这冰封千里的流放路，终究还是有几颗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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