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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演义 第96到第100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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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回 拚百口郭令公报恩 复两京广平王奏绩

从来能施恩者,未必望报,而能图报者,方不负恩。战国时的侯生,对信陵君说得好,道是:“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人有德于公子,愿公子无忘之,无忘之者,必思有以报之也。” 孔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夫报德不曰以直,而曰以德者,报德与报怨不同,报怨不可过刻,以直足矣。且怨有当报者,有不当报者,有时以报为报,有时以不报为报,皆所谓直也。若夫德是必要报的,不可不厚报的,说不得个他如此来,我亦当如此答。一饭之恩,报以千金,岂是掂斤估两的事?我当危困之时,那人肯挺身相救,即时迫于事势,救我不成,他这段美意,也须终身衔感。况实能脱我于患难之中,真个生死而肉骨,我到后来建功立业,皆此人之赐。此等大恩,便舍身排家以报之,诚不为过。推此报恩之念,其于君臣之间,虽不可与论报施。然人臣匡君定国,勘乱扶危,成盖世之奇勋,总也是不忘君恩,勉图报效而已。却说肃宗自灵武即位后,即令郭子仪为武部尚书,灵武长史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北都留守并同平章事。又特遣使征召李泌。那李泌字长源,京兆人氏,生而颖异,身有仙骨。幼时常闻空中有仙乐来相迎,其身飘飘欲举,家人共相抱持。后来每闻音乐,家人即捣蒜向空泼洒,自此音乐渐绝。至七岁,便能吟诗作赋,更聪慧异常。

上皇开元年间、下诏召集京中能谈佛老者,互相议论。有一童子姓员名亻叔,年方十岁,与众问答,词辨无穷,上皇嘉叹,因问员椒:“外边还有与你一般聪慧的童子么?” 原来员椒乃是李泌的姑娘所生,与李泌为中表兄弟,当下便奏说:“臣母舅之子李泌,小臣三岁,而聪慧胜臣十倍。” 上皇即遣中使召之,李泌应召而至,朝拜之际,礼仪娴雅。其时上皇方与燕国公张说弈棋,遂命张说出题试之。张说使赋方圆动静。李泌请言其略,以便措辞。张说指着案上棋枰说道:

方着棋局,圆着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

说罢,张说还恐他年太幼,未能即解,又对他说道:“此是我借棋以为方圆动静之喻,汝自赋方圆动静四字,不可泥棋为说也。” 李泌道:“这晓得。” 即信口答道:

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才,静若得意。

张说听了,大为惊异道:“此吾小友也!” 因起身拜贺朝廷得此神童。正是:

堪使老臣称小友,共夸圣主得神童。

上皇厚加赐赉,命于翰林院读书。及长,欲授以官职,李泌再三辞谢。乃赐与太子为布衣交,太子甚相敬爱。李林甫、杨国忠都忌之,李泌因遂告归,隐居颖阳。至是肃宗思念旧交,遣使征至行在,待以宾礼,出则联骑,寝则对榻,事无大小,皆与商酌。欲命为右相,李泌固辞,只以白衣随驾。

一日,肃宗与李泌并马而出,巡视军营。军士们窃相指道:“黄衣的是圣人,白衣的是山人。” 肃宗微闻此语,因谓李泌道:“艰难之际,不敢以官职相屈,但且衣紫,以绝群疑。” 遂出紫袍赐之,李泌只得拜受,肃宗即令左右为之换服。李泌换服讫,正欲谢恩,肃宗笑道:“且住,卿既服此,岂可无称?” 乃于袖中取出敕书一道,以李泌为参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李泌犹固辞,肃宗道:“朕非敢相屈,期共济艰难耳。候贼平,任行高志。” 李泌拜受命。肃宗欲以建宁王亻炎为大元帅,李泌道:“建宁王杲堪作元帅,然广平王居长;若建宁王功成,岂可使广平王为吴泰伯?” 肃宗道:“广平王系家嗣,何必以元帅为重?” 李泌道:“广平王未正位东宫,今艰难之际,人心所属在于元帅,若建宁大功既成,陛下即欲不以为储贰,彼同立功者,其肯已乎?太宗、上皇即其事也。” 肃宗点头道:“卿言良是,朕当思之。” 李泌退朝,建宁王迎谢道:“顷传闻奏对之言,正合吾心,吾受其赐矣。” 李泌道:“殿下孝友如此,真国家之福也。” 于是肃宗以广平王亻叔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郭子仪、李光弼等所部之军,俱属统率。

时李光弼驻防太原,其麾下精兵俱调往朔方,在太原者仅万人。贼将史思明等共引兵十余万人来攻城,诸将皆议修城以待之。光弼道:“太原城周四十里,修之非易,贼垂至与兴役,是未见敌而先自困也。” 乃令士卒于城外凿濠以自固,掘坑堑数千,及贼攻城于外,光弼即令以坑堑中掘出的泥土,增垒于内,为守御。贼围攻月余,无隙可乘。光弼访得钱冶内有铸钱的佣工兄弟三人,善穿地道,以重赏购之,使率其伙伴,掘地道以俟贼。有贼将于城下仰面侮骂城上人。光弼即遣人从地道拽其足而入,缚至城上轿之,自此贼行动必低头视地。光弼又作大炮,飞巨石,每一发必击死几十人,贼乃退营于数十步外。光弼遣使诈称城中粮尽,与贼相约刻期出降。史思明信以为真,不复为备。光弼暗使人穿地道,直至贼营,支之以木。至期使二千余人,走马出城,恰像要去投降的一般。贼方瞻望喜跃,忽然营中地陷,压死者无数,贼众惊乱,官军鼓噪而出,斩杀万计。史思明乃引众纷纷遁去。光弼上表奏捷。广平王正以太原要地被围,欲遣兵往救,因得捷报而止。郭于仆以河东居两京之间,得河东而后两京可图。时贼将崔乾佑守河东,郭子仪密使人入河东,与唐宫陷于贼中者,约为内应,内外夹攻。崔乾佑不能抵敌,弃城而逃,子议引兵追击,斩杀其众,乾佑仅以身免。河东遂平。正是:

从来郭李称名将,战守今朝各奏功。

肃宗任命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副元帅,正筹划收复东西两京,忽然接到奏报,说永王李璘在江陵起兵反叛,擅自称帝。原来永王李璘出镇江陵后,自恃地方富庶强盛,态度傲慢,对朝廷不够恭敬。当他听说肃宗在灵武即位的消息,便与部下将领、属官等人私下商议,认为太子既然仓促之间自立为帝,自己也可以占据江表地区,独自在一方称帝。正在谋划起兵之事时,肃宗厌恶他的傲慢,下诏书让他罢去镇帅之职返回蜀地,永王竟然不奉诏命,至此举兵反叛,自称皇帝。

永王想要招纳有名望的士人,来获取民众的拥戴。他听说李白退居在庐山,那里距离江陵不远,就派使者去征召李白。李白推辞,不肯应召前往。永王便派人等候他外出时,在路上拦劫,把他劫持到江陵。永王想要授予李白官职,李白坚决拒绝,不肯接受。永王不能使他屈服,只好把他软禁起来,不让他返回庐山。

肃宗听说永王作乱,一方面上表奏闻上皇,另一方面派遣淮南节度使高适、副使李成式,共同领兵前往征讨。当时内监李辅国暗中依附宫中,张良娣专权用事。那投降叛军的内监边令诚,因为被叛军猜忌,就从叛军那里逃到肃宗的行在,依托李辅国图谋重新得到任用。李泌进言说:“边令诚作为宦官,蒙受皇恩被委以重任,在外掌管兵权,在内掌管宫禁,可是叛军一到就投降了,并且把宫城的钥匙交给叛军,如此叛逆行为,罪不容诛!” 肃宗于是下令将边令诚斩首,以此警示那些投降叛军的人。

于是李辅国上奏说:“原任翰林学士李白,现在是叛逆藩王永王李璘的主谋,应该下诏让刑官将他列入叛党名单,等事情平定之后,按照法律治罪。” 你知道李辅国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奏请吗?只因为李白当初在朝的时候,放浪形骸,寄情诗酒,品格高尚,完全不把这些宦官放在眼里,所以这些人都不喜欢他。如今李辅国趁机弹劾上奏,一来是出于私怨,二来是迎合朝廷公开诛杀叛党的心意,三来是怨恨李泌奏请斩杀了边令诚。他现在弹劾李白,是想表明那些文人名士,即使受过皇恩宠爱,也不免会追随叛逆,不要只是说宦官不好。

当时肃宗批准了他的奏请,传旨给司法部门。这很快惊动了郭子仪,他心想:“当年李白救过我的性命,大恩还没有报答,今天怎么能坐视不理?” 于是连夜起草表章,第二天就跪在宫殿前上奏。表章的大致内容是说:“臣看到原任词臣李白,过去蒙受皇恩知遇,原本将要被破格提拔任用,他却竟然辞去荣耀归隐,在庐山高卧,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他的为人。如今不幸被叛逆藩王逼迫,臣听说他起初拒绝应聘,接着就被劫持,叛军多次授予他伪职,他都坚决不肯接受,虽然身体被囚禁,但是志向却没有丝毫改变;可是议论的人就说他是叛人的主谋,这也太过分了。臣请求用全家百口人的性命来担保他没有其他企图。李白过去对臣有恩,但是臣不敢因为私人恩情就来游说。等事情平定之后,会有大家都能看到的证据可以用来佐证。如果不像臣所说的那样,臣和全家百口人甘愿接受国家法律的制裁。”

肃宗看了表章,命令司法部门备案,等到事情平定之后再考察清楚做出决定。后来永王李璘兵败自杀,当地的官府拘禁了追随叛逆的人,等候圣旨处决,李白也被囚禁在浔阳的监狱里。朝廷因为郭子仪曾经为他担保求救,特地派遣官员调查核实。官员回奏说李白是被逼迫胁迫的,和主动追随叛逆的人不同,罪行应该减轻。皇帝下旨将李白长期流放到夜郎,其余追随叛逆的人,全部处死。到了乾元年间,皇帝下诏大赦天下,李白才得以放归,他行至当涂县界,在船上对着月亮饮酒,大醉之后,想要捉取水中的月影,结果堕水而死。当时江畔的人们,恍惚间看见李白乘着鲸鱼升天而去,这是后话了。

此事暂且表过不提。且说肃宗既然让广平王担任元帅,就想要立他为太子。李泌说:“陛下在灵武即位,只是因为军事形势紧迫,急需处理罢了。如果要立太子,应该向上皇请示,不然后世怎么能知道陛下是出于不得已的心意呢?” 广平王也因此推辞说:“陛下还没有在早晚侍奉上皇,臣怎么敢担当储君之位呢?” 肃宗因此暂时停止了立储的事情。

建宁王私下对李泌说:“我兄弟都被李辅国、张良娣所忌恨,这两个人内外勾结做坏事,我应当早点除掉这一祸害。” 李泌说:“这不是臣子应该听的话,暂且放下不要谈论。” 建宁王没有听从,多次在肃宗面前,直言不讳地陈述这两个人的许多罪恶。于是这两个人就互相进谗言诬陷建宁王,诬告建宁王想要谋害广平王,急于夺取储君之位,激怒了肃宗,肃宗立即传下圣旨,赐建宁王自杀。李泌想要进谏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可惜一个贤能的王子,被谗言害死。

想想肃宗在东宫的时候,被李林甫忌恨,受尽了惊恐,难道不知道引以为戒吗?如今大的贼寇还没有消灭,就先杀了一个贤能的儿子,怎么能如此忍心,违背常理到这种地步呢!后人有诗感叹说:“听信谗言杀了自己的儿子,源头来自于上皇。肃宗内心残忍对待父亲,可怜了建宁王。不记得在东宫的时候,时常担心遭遇祸殃。为什么重蹈覆辙,任凭谗言嚣张。君子听力不好,好儿子被残害。遗留的怨恨给那些妇人宦官,寸牒哪里能够补偿!”

至德二载,肃宗车驾到达凤翔,命令广平王与郭子仪等人出兵收复东西两京。郭子仪认为番人回纥的兵马非常精锐,就奏请圣旨征召他们助战。回纥可汗派遣他的儿子叶护,率领一万兵马前来助战,肃宗答应给予丰厚的赏赐。叶护请求在攻克城池的那天,土地和士庶归朝廷,金银布帛和人口归回纥。肃宗急于成功,只好答应了。于是聚集朔方等地的军马,与回纥、西域的军队,总共一十五万,约定日期出发。

李泌献上计策,打算先攻打范阳,捣毁叛军的巢穴。肃宗说:“大军已经集结,正应该赶快攻取长安,怎么可以反而先让军队劳累去攻打范阳呢?” 李泌说:“如今所用的都是北方的军队,他们的习性是耐寒而怕热,现在趁着他们刚到的锐气,攻打已经疲惫的叛军,东西两京一定能够攻克。然而叛军失败后,其余的部众逃归巢穴,关东地区气候炎热,春气一发作,官军必定会因此想要回家。叛军休整兵马,等到官军一离开,必定会再次南下,这样战争就没有结束的时候了。不如先把军队用在塞北地区,铲除他们的巢穴,叛军退逃后没有归宿,然后大军合力攻打他们,必定能够擒获他们!” 肃宗说:“这话说得确实好,但是朕已经很久没有问候上皇了,急于先收复西京迎接上皇回来,不能等待了!” 于是没有采用李泌的建议,兵马朝着西京进发。

大军行进到长安城西,在澧水东岸列阵。李嗣业率领前军,广平王、郭子仪、李泌坐镇中军,王思礼统领后军。数万叛军在澧水北岸列阵,贼将李归仁出阵挑战,郭子仪指挥前军迎敌。叛军倾巢而出,官军稍作后退。李嗣业赤裸上身手持长戈,身先士卒,大声呼喊着奋力拼杀,瞬间斩杀数十人。官军士气大振,各执长刀,如墙般向前推进,叛军无法抵挡。

都知兵马使王难得被叛军射中眉毛,眼皮垂落遮住眼睛,他伸手拔箭,扯去眼皮上的皮肉,血流满面却仍奋力作战,不肯后退。叛军在阵地东侧埋伏精锐骑兵,企图袭击官军后方,郭子仪探知敌情,急忙命令朔方左厢兵马使仆固怀恩率领回纥兵突袭,将叛军伏兵斩杀殆尽。李嗣业又率领回纥兵绕到叛军阵后,与大军夹击,王思礼也率领后军跟进,合力攻杀。从午时到酉时,官军斩首六万余级,叛军大败溃散,残余部队退入城中,整夜喧嚣不止。

天亮时,探马来报,贼将李归仁、安守忠、田乾真、张通儒等已全部逃走。广平王于是率领大军进入西京城,百姓老幼夹道欢呼。叶护想要按照之前的约定,抢掠金帛子女,广平王下马,拜倒在叶护的马前说:“如今刚收复西京,若立刻抢掠,东京之人必定为叛军死守,难以再攻取。请等到了东京,再按约定行事。” 叶护惊慌下马回拜,跪着捧住广平王的脚说:“愿为殿下即刻前往东京。” 于是与仆固怀恩率领西域及本部兵马,从城南经过,不停留,径直向东京进发。众人见广平王为百姓下拜,无不感动落泪。

广平王在西京驻守三日,留下军队镇守,亲自率领大军东进。捷报传到行在,百官称贺。肃宗当日便拟好表章,派遣中使啖廷瑶前往蜀地奏闻上皇,请求上皇回京复位。一面派遣宫人到西京祭告宗庙,安抚百姓;一面快马传召军中的李泌。

李泌星夜驰至凤翔觐见,叩问被召见的原因。肃宗说:“朕收到西京捷报,立即上表奏闻上皇,请他东归复位,朕当退居东宫,尽人子之职,不知卿意如何,故急召面询。” 李泌惊愕道:“表章已送去了吗?” 肃宗说:“已送去了。” 李泌问:“还能追回来吗?” 肃宗说:“已去远了,为何要追转?” 李泌叹息道:“上皇不会东归了!” 肃宗惊问原因,李泌说:“陛下正位改元已两年,如今忽然奉上此表,上皇心中疑虑,自感不安,怎肯归来?”

肃宗恍然大悟,顿足道:“朕本以至诚求退,今闻卿言,才知失误,表已奏上,该怎么办?” 李泌说:“如今可再让群臣上贺表,说明自马嵬坡请留、灵武劝进,到如今克复两京,皇上思念上皇,请求即刻还宫,以尽孝养。如此上皇心安,东归便有日期了。” 肃宗连声称是,命李泌起草表章,立即派遣中使霍韬光入蜀奏闻。

不久,啖廷瑶从蜀地返回,传上皇口谕:“给我剑南一道自行奉养,不再东归了。” 肃宗惶惧无措。数日后,霍韬光回报,说上皇起初收到皇帝请退东宫的表章时,彷徨不安吃不下饭,不想东归;等到群臣贺表送到,才大喜过望,命人备食作乐,下诰命确定行期。肃宗大喜,召李泌入宫告知:“这都是卿的功劳!” 于是摆酒共饮,当夜留李泌在宫中,同榻而眠。

李泌本不愿做官,早有去意,趁机请求辞官:“臣已略报圣恩,今请仍许我做个闲人。” 肃宗说:“卿久与朕同忧,朕今将与卿同乐,为何忽然想走?” 李泌说:“臣有五不可留:遇陛下太早,陛下宠臣太深,任臣太重,臣功太大,行迹太奇,有此五者,所以断不可留。” 肃宗笑道:“且睡,另日再议。” 李泌说:“陛下今与臣同榻而卧,尚不允臣所请,何况他日在朝堂之上?陛下不许臣去,是杀臣也!”

肃宗惊讶道:“卿为何如此疑朕,朕岂是要杀卿之人?” 李泌说:“杀臣者非陛下,乃是五不可。陛下往日待臣如此深厚,臣子之事尚有不能尽言之处;何况他日天下安定,臣未必能再邀圣眷,还敢进言吗?” 肃宗说:“卿此言必是因朕未从卿先伐范阳之计。” 李泌说:“臣非为此,实是有感于建宁王之事。” 肃宗说:“建宁欲害其兄,朕故不得已除之。”

李泌说:“建宁若有此心,广平当极恨之。今广平王每与臣言及建宁之冤,都为之流涕。何况陛下昔日欲用建宁为元帅,臣请用广平,若建宁果有害兄之意,应深恨臣,然而当日他以臣为忠,愈加亲信,由此可察其心。” 肃宗闻言落泪道:“卿言是也,朕知误矣,然既往不咎。” 李泌说:“臣非咎既往,只愿陛下警戒将来。昔天后无故鸩杀太子弘,其次子贤忧惧作《黄台瓜词》,其中两句‘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今陛下已一摘,幸勿再摘。”

李泌此言,因知张良娣忌恨广平王之功,常进谗言,恐肃宗再被迷惑。肃宗闻言惊觉道:“岂有此事,卿之良言,朕当谨记。” 李泌再次恳求还山,肃宗说:“且待东京报捷,朕入西京时再议。”

又过几日,东京捷报传来:贼将自西京战败后,收合余众据守陕城,安庆绪派严庄引兵相助。郭子仪与贼军在新店交战,叶护率本部兵追击其后,腹背夹攻,贼兵大败,尸横遍野,贼将弃陕而逃。郭子仪分道追击,严庄奔回东京,劝安庆绪弃城,率部逃往河北,临行前杀前被擒唐将哥舒翰等二十余人,独许远自刎而死。郭子仪奉广平王入东京城,取出府库财物给叶护,又命民间助输罗锦万匹,使百姓免于被抢掠,众人欢悦。

肃宗闻报大喜,即拟表遣韦见素入蜀奏捷,随后又派秦国模、秦国桢往成都迎接上皇,一面择日起驾,先入西京等候上皇回銮。李泌上表,恳请按前议放还山林,肃宗知其去志已决,降温和圣旨,许其暂归。李泌即日谢恩辞朝,隐居衡山。后来广平王继位,复征李泌出山,他又历事两朝,多有嘉言善策,此是后话。

可惜肃宗未从李泌先伐范阳之计,以致两京虽复,贼氛未灭。安家父子之乱后,又继以史家父子之乱,劳师动众许久才平定。究竟安禄山被其子庆绪所杀,庆绪又被臣下史思明所杀,史思明又被其子朝义所杀,乱臣贼子,历历现报。如今且说上皇还京之事。

第97回 达奚女钟情续旧好 采苹妃全躯返故宫

大凡人之常情,没有不厌恶分离而喜爱团聚的,尤其在男女之间更为深切。然而世事向来变幻无常,不可能只有团聚而无分离,只是有的一分离便不再复合,有的短暂分离即能团聚,有的长久分离仍可复合,甚至有活着分离却被认作永别,到后来分离的人忽然团聚,如同死者重新复生,这固然自有天意,然而从此也可以检验人情,观察操守。那墙花路草尚且钟情不舍,最终得以团聚,何况身为妃嫔之人呢!假使在患难之际,果真不幸殒命,诚然可悲可恨;若能有幸保全性命,重新侍奉故主,岂不更加奇妙。而且可见那恃宠骄妒之人,平时不肯让人,临难却不能自保;不如那遭排挤失宠之人,平时受尽凄凉,今日却依然在帝王左右,真是大快人心之事。

话说肃宗听闻东京捷报,立即派遣太子太师韦见素入蜀奏闻上皇,再次请求上皇回銮。随后又派遣翰林学士秦国模、秦国桢前往迎接圣驾。秦国桢上奏说东京刚刚收复,也应当特地派遣朝臣携带诏书前往,褒奖赏赐将士,慰问安抚百姓。肃宗准奏,于是仍命中使啖廷瑶与秦国模赴蜀迎接上皇,改命秦国桢以翰林学士身份充任东京宣慰使,又命武部员外郎罗采为副使,一同携带诏书前往东京,即日起程。

那罗采是已故将领罗成的后裔,与秦国桢原本是中表亲戚,二人结伴同行,彼此很谈得来。罗采对国桢说:“当初先高祖武毅公有两位夫人,一位窦氏,一位花氏,各生一子,我便是花氏所生一子这一支的子孙。那窦氏所生一支,传到先叔祖时没有儿子,只生一女,小名叫素姑,远嫁河南兰阳县白刺史家,没有子女且早早守寡,坚守志节不再改嫁,生性喜好修真学道。她遇到仙师罗公远,说与我罗氏是同宗,因为敬重素姑是个节妇,赠予丹药一粒,服用后能祛病延年,如今已六十多岁,一向在本地白云山中一个修真观里焚香修行,那里的男女都敬重信服她。自从东京战乱之后,不见有书信传来,我如今前往,公事之余,应当去探望她。”

国桢说:“她是兄长的姑母,也就是我的表姑母了。我也听闻她寡居守节,却不知又有修道遇仙的奇事,日后到了那里,与兄长一同去探望便是。” 当下二人乘驿马赶路,不久便来到东京,各官迎接诏书,入城宣读。诏书中大致说:“西京大捷之后,随即攻克东京,可见将帅善于谋略,士卒效命尽力,国家得以再造,全是你们的功劳。已经上表奏闻上皇,当即论功行赏,所有士庶百姓,应加以抚慰,尚未收复的州郡,还应迅速收复。城池攻克之日,府库钱粮,以一半犒赏军队,不得骚扰百姓。又查访到汲郡隐士甄济,及国子司业苏源明,先前在东京,都能不被叛贼屈服,志节可嘉,任命甄济为秘书郎,苏源明为考功郎知制诰,即刻来京供职。那投降叛贼的官员达奚珣等三百余人,都着押解至西京论处。”

原来那甄济为人极为方正,安禄山未反叛之时,因听闻他的名声,想要聘他为书记。甄济知道安禄山有反叛之心,便诈称疯病,闭门不出。等到安禄山反叛,派遣使者与两名行刑武士,封刀前往召见他,甄济引颈就刀,不发一语,使者于是以真病复命,他因此得免。那苏源明原籍河南,罢官家居,安禄山造反时,想要授他显爵,源明以病重坚决推辞,不接受伪命。肃宗向来听闻这二人很有志节,所以如今诏书中提及。当时军民人等听闻诏书,欢呼万岁,自不必说。

且说秦国桢与罗采宣谕完毕,退到公馆休息。过了两日,便相约一同前往拜访问候罗氏素姑。于是起身到兰阳县,先在馆驿歇下。次日,二人各备下一份礼物,换上便服,屏退随从,只带几个家人,骑马来到白云山前,询问当地百姓,果然山中深僻处有一修真观,名叫小蓬瀛,观中有个老节妇在修行,人们都称她为白仙姑。当地人说:“这仙姑年纪虽已老迈,却轻易不见人,近来更是不容闲杂人等到她观里去,二位客官要去见她,只怕未必能见。”

罗采说:“她是我家姑母,必定不会拒绝。” 于是与国桢及家人们策马入山,翻山越岭,直至观前下马。只见观门紧闭,家人轻轻叩了三下,走出一个白发老婆婆,开门迎住说:“客官从何而来?我们观主年老多病,闭关静养,有失迎接,请回吧!” 罗采说:“我不是别的客人,烦请你通报一声,说我姓罗名采,居住长安,是观主的侄儿,特来奉候姑母,一定要拜见的。” 那婆婆听说是观主的亲戚,不敢强硬拒绝,只得让他们步入。观中的景象果然十分幽雅,有《西江月》词为证:“炉内香烟馥郁,座间神像端凝。悬来匾额小蓬瀛,委实非同人境。双鹤亭亭立对,孤松郁郁常青。云堂钟鼓悄无声,知是仙姑习静。”

那婆婆掩了观门,急忙进内通报。片刻后出来,传观主之命,请客官在草堂中稍坐,马上就来相见。又过了一会儿,钟声响处,只见素姑身穿一件蓝色镶边的白道服,头裹幅巾,足踏棕履,手持拂尘,缓缓走出。看她面容温和,举止轻便,完全不像六十多岁的人,这是因为服用仙家丹药的缘故。

罗采与秦国桢一齐上前拜见,素姑连忙回礼,命人看座奉茶。罗采问候起居,各自叙谈寒暄。素姑举手问国桢:“这位是何人?” 罗采说:“这就是我们罗氏的中表旧戚,秦状元名国桢的便是。” 素姑说:“原来是秦家官人。” 说罢,只顾口中沉吟 “秦” 字。国桢说:“愚表侄久仰表姑的贞名淑德,却遗憾不曾拜识尊颜,今日有幸得以瞻仰。先前因山川阻隔,以致疏远,万望不要见怪。” 于是国桢与罗采各命随从,将礼物献上。

素姑说:“二位远来探望,足见亲情,何须礼物?” 二人说:“薄礼不足为敬,希望不要推辞。” 素姑再三推辞感谢,方才收下,因而问:“二位因何事而来?” 罗采说:“我二人都奉钦差携带诏书到此,请问姑母前日贼寇扰乱之时,此地可曾受到惊恐?” 素姑说:“此地幽静偏僻,当年罗公远仙师曾在此居留,他说当初留侯张子房也曾在此辟谷,居住在此的人可免受兵火之灾。因为你二位是我的至亲,我又忝居长辈,既然承蒙探望,不妨随我随意看看。” 便叫那老婆婆与几个女童,摆上点心素斋来吃,随即引领二人,缓步进入内边,到处观赏。

只见回廊曲折、栏杆蜿蜒,浅沼清澈、深林茂密,景致极其幽静优美。穿过一层庭院,转出一条小径,另有三间静室,房门紧闭且层层加锁,只留一个狭小的关洞,也用木板遮掩着。二人见状,只当这是素姑静心修行的地方。正观赏间,忽然闻到一阵扑鼻的梅花香气。国桢疑惑道:“里边有梅树吗?如今正是冬天,怎么就有梅香了?难道此地的梅花竟开得这般早?”

素姑微微一笑,用手中拂尘指着那三间静室说:“梅花香就从这室中飘来,却不是这里生长的,也不是树上开放的。” 罗采惊奇地问:“这就更奇怪了,不是树上开的,那是从哪里来的呢?” 国桢也说:“室中既然有梅花,大可赏玩,能否赐我们一看?” 素姑却道:“室中有人,不可轻易进去。” 二人连忙追问:“是何人?” 素姑叹道:“说来话长,还是请到外间坐下,细细说与二位贤侄听吧。”

三人回到堂中坐下,素姑缓缓道:“这件事十分奇特,说出来恐怕你们也不信,我从未对人提起,如今不妨告诉二位。当年我初来此地时,仙师罗公远曾说:‘日后会有两个女子来此暂住,你要好生收留,二女都非等闲之辈,将来自有好处。’等到安禄山反叛、西京失守之时,忽然有个女子,年纪三十多岁,身着淡素衣妆,骑着一头白驴,风驰电掣般跑进观来。我当时正独自在堂中闲坐,见她来得奇异,连忙起身扶她下驴。她刚下地,那驴儿忽然腾空而起,直上半天,像飞鸟一样向西飞去了。

我心中惊骇,询问那女子来历,她却不肯明言,只说:‘我姓江,是李家媳妇,在西京遭难险些丧命,遇一仙女相救,把这白驴给我乘坐,叫我闭上眼任它行走,只觉身体行在空中,霎时便落在此地。’据仙女说,所到之处便是安身之所,如今既到这里,不知能否容身?我因记着罗仙师的话,知道此女必定不凡,便留她住在这静室中,不让外人知晓,也未对观中其他人说起白驴腾空之事。那女子自在静室中,足不出户,我从此将观门紧闭,无事不许开启。

不料过了几日,又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叩门求住。此女是原任河南节度使达奚珣的族侄女,小字盈盈,先前在西京已嫁作人妇。因丈夫客死异乡,父母又相继亡故,只得投靠达奚珣,随他到任所。不想达奚珣没志气,竟投降了叛贼,此女知道他必有后祸,便立意出家,听闻此间观中幽静,禀明达奚珣后径直来到这里。我又因记着罗仙师‘有二女来住’的预言,便留她与那姓江的女子同居一室,闭关静坐,只从关洞里传递饮食。

两月之前,罗仙师同着一位道者,说是叶法善尊师,来到此地。那姓江的女子素来知晓二位仙师的神妙,便与达奚家女子出关拜谒。叶尊师随即向空中幻化出一枝梅花,赠予江氏道:‘你且将这枝花供着,可保它四季常开、清香不绝、永不凋残,直到你归回旧地、重见旧主、享尽后福,那时你的身命才会与这花一同凋谢。’从此将这枝梅花供在室中瓶里,香气一直弥漫到如今,近日更觉芬芳扑鼻,你们说奇不奇?”

秦、罗二人听了,都惊叹道:“竟有这等奇事!” 接着问道:“这二位仙师见了那达奚家女子,可也有所赠予?” 素姑继续道:“我还没说完呢。当时罗仙师取过纸笔,题了八句诗,交给达奚氏说:‘你将来的好事,都在这诗句中;你有遇合之时,连那江氏也能重归故土了。’说罢,二位仙师便飘然而去。”

国桢好奇地问:“这八句诗怎么说?能否一见?” 素姑答道:“这是仙师的手笔,此女珍藏着,不肯示人。不过诗句我还记得,待我诵来,二位可代她详解一二。” 那诗写道:“避世非避秦,秦人偏是亲。江流可共转,画景却成真。但见罗中采,还看水上苹。主臣同遇合,旧好更相亲。”

二人听了,沉吟半晌,国桢忽然笑道:“我姓秦,这起首两句倒像是应在我身上,为何说‘非避秦’,又说‘秦人偏是亲’?” 素姑点头道:“正是呢,我方才听说是秦家官人,就疑心与此有关。当日达奚家女子见了这诗句,也曾私下对我说,在京师时,有个姓秦的朝贵与她家曾有婚姻之议,如今看仙师这诗,或许日后还能相遇,也未可知。我把这话记在心里,没想到今日果然有姓秦的前来。”

罗采也道:“这就更奇了,如今朝贵中姓秦的,只有表兄昆仲赫赫有名,不知当初可曾与达奚家女子有过婚约?” 国桢沉吟片刻,说道:“此女既有此言,敢请表姑去问她一声,在京师时住居何处?所说姓秦的朝贵是何名字、官居何职?这样就明白了。” 素姑应道:“说得是,我这就去问。”

随即起身入内,片刻后欣喜而出,说道:“仙师的话应验了!原来她所说的姓秦的,正是贤表侄你。她说从前住在京师集庆坊,曾与状元秦国桢相会过。” 国桢听了,不禁喜形于色:“原来我从前遇见的就是达奚盈盈,多年思念,怎料竟在此地重逢!” 说罢便想请她出来相见。

素姑连忙止住:“且慢,我才说你在此,她还不信,只道:‘我既已出家,怎能再提往事、与他相会?’” 罗采笑道:“表兄昔日既有相遇之缘,今日又在他乡重逢,真是奇遇,为何美人反而多有推阻?你二人当初相会时,岂无相约之语?今日须重申前约,事情才有转机。” 国桢笑道:“此事不可只靠传言。”

说罢索来纸笔,题诗一首:“记得当年集庆坊,楼头相约莫相忘。旧缘今日应重续,好把仙师语意详。” 写罢折成方胜,再请素姑递给盈盈。盈盈见了诗,沉默良久。素姑劝道:“你想出家固然好,但仔细品味仙师所言,只怕俗缘未断,出家也难到底。不如依着‘旧好重新’的说法为是。”

看官,你道盈盈真的立志出家吗?她自与国桢相叙之后,无刻不在思念,渴望再会。怎奈丈夫去世、母亲亡故,族叔达奚珣见她无所依靠,接她到家,又随家眷一同带到河南任所,这才两下隔绝。今日重逢,怎能不欣喜?况且此时达奚珣已被拿往京师,无人管束,只是既然已出家,不好再嫁,这才勉强推托。如今见素姑相劝,便爽快应允了。

国桢欣喜不已,只是念及自己身为诏使,不便携带女眷同行,便与素姑商议,让盈盈仍住观中,等自己回朝复命,告知兄长后,再派人来迎接。当下二人只在关洞前相见,盈盈只露半身,并未出关。国桢见她风姿依旧,一身道家妆束更如仙子临凡,四目相对,满是相思之意,却又含悲带喜,竟未交一言。

当晚,秦国桢与罗采来不及出山,便都在观中留宿。素姑挑亮灯盏、煮好香茗,与二人闲聊家常,又谈及罗公远的那八句诗。国桢疑惑道:“起首两句已应验,‘画景成真’也不必多言,可其余几句该如何解读?如今盈盈虽与江氏同住,却即将分别,为何说‘江流可共转’?” 素姑沉思道:“那江氏突然到来,所骑白驴又腾空而去,看她举止矜贵不凡,我疑心她是被贬谪的女仙。只是罗仙师说‘达奚有遇合之时,连江氏也得归故土’,这究竟是何意?”

三人闲谈间,只见罗采低头凝思,忽然赤脚起身道:“是了!我猜着了!” 素姑忙问:“你猜到什么?” 罗采低声道:“这江氏自称江家女、李家妇,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苹?你看诗句中明明藏着‘江采苹’三字,她又偏爱梅花,宫中称梅妃。前日传闻乱贼入宫,发现一具腐败女尸,认作梅妃,后又传她未死、逃于民间。或许真是遇仙得救,避居此地,日后还能重归宫禁、再侍上皇,就像达奚女与秦兄续前缘一般。不然,为何说‘主臣同遇合’?”

国桢点头道:“这猜想很有理。表兄姓罗名采,诗中‘但见罗中采,还看水上苹’,倒像是要你送她归朝。” 素姑接话:“若真是江贵妃,她既在我观中,侄儿恰好到此,知晓贵妃下落,自当奏报请旨。” 罗采应声:“只要问明她是江贵妃,我即日便上表奏闻。” 素姑胸有成竹:“问明不难。她见达奚氏不愿追随降贼的叔叔,十分敬爱,有话必不相瞒,问盈盈便知实情。” 当晚无话,三人各自安歇。

次日,素姑到静室见盈盈,闲聊时私下问道:“你不日便与江氏相别,她自到此从不说履历,却与你极投缘,必有实言相告。她究竟是哪家内眷?” 盈盈笑道:“她一向不肯说,昨日才吐露实情 —— 她不是寻常女子,正是上皇昔日最宠幸的梅妃江采苹!我正想告知姑姑。” 素姑闻言又惊又喜,顿足道:“我侄儿猜得丝毫不差!”

原来梅妃原居上阳宫,甘守寂寞。听闻安禄山反叛、天下大乱,常叹恨杨玉环酿成祸乱。贼兵逼近时,天子西逃欲带梅妃同行,却被杨妃阻挠,终被弃下。合宫之人四散奔逃,梅妃自思:“昔日蒙恩宠,今虽见弃,宁可君负我,不可我负君。若不死,必为贼所逼。” 遂在庭前老梅树上自缢,气绝之际,忽觉有人解救,睁眼见一星冠云帔的美貌女子立于面前。

梅妃急问:“你是哪宫之人?” 女子答:“我非宫中之人,乃韦氏之女、张果先生之妻,家住王屋山。奉夫命乘云至此相救,你日后仍可见至尊,今不当死。我送你一处安身,以待后遇。” 说罢从袖中取出白纸折的驴儿,放地吹气,登时化作肥大白驴,鞍辔俱全。女子扶梅妃骑上,嘱咐:“闭眼任它行走,自有人接待。” 拍驴后,白驴冉冉腾空。

梅妃虽心惊胆战,却欲下不能,只得手握丝缰、紧闭双眼。耳边风声呼啸,行速极快却平稳。片刻落地,睁眼见四面环山,驴儿转入山径,直抵小蓬瀛修真观,得遇罗素姑收留。起初她不敢实说来历,素姑又见白驴腾空,疑她是天仙,未敢盘问。罗公远诗中藏 “江采苹” 三字,她自晓悟;今见诏使罗采姓名与诗相合,盈盈又遇秦状元,诗中预言渐验,且闻两京收复、上皇将归,便把实情告知盈盈,托她转告素姑,让罗采奏报朝廷。

盈盈将此事详告素姑,素姑惊喜交加,随即求见梅妃,欲行朝拜之礼。梅妃扶住道:“多蒙厚待尚未谢,还望姑姑告知罗诏使,为我奏请。” 素姑应诺,速与罗采说明。罗采与国桢商议后,先修书告知广平王。广平王遂从东京宫中选曾侍奉梅妃的内监宫女至观中参谒,确认无疑后,即刻具表奏闻。罗采亦加急上疏,奏中提及国桢与达奚盈盈之事,称盈盈是国桢旧定副室,因乱阻隔,今于观中重逢;虽为降贼官员达奚珣族女,却厌恶其所为,甘为道姑、矢志自守,气节可嘉。

肃宗览表,一面遣人告知上皇,一面差内监二人率宫女赴白云山小蓬瀛迎请梅妃速归故宫,候上皇回銮;命地方官厚赏罗素姑,待上皇诰谕褒奖;降诏命达奚盈盈归秦国桢为副室,赐封诰。国桢与罗采别过素姑,起马回朝。中途闻诏,即差家人至观中传语盈盈,命她唤达奚珣家仆女侍随侍,跟随梅妃仪从一同进京。

当日,梅妃与盈盈谢别素姑,启程回京。梅妃有内监宫女拥卫,香车宝马望西京进发;盈盈与仆从女使随驾同行。梅妃车前,内侍捧着宝瓶,供着仙人所赠梅花,香气远播,人人称奇。临行前,梅妃手书疏启,差中使星夜送往驾前呈进上皇。

第98回 遗锦袜老妪获钱 听雨铃乐工度曲

凡人在男女生死离别之际,不仅当时的悲伤难以言说,即便事后追思也更觉难过。倘若那人如冰消雾散般毫无痕迹,只留自己望空怀想、描摹形影,固然极为悲楚;若能留存一两件那人平日的服饰玩物,这些余踪剩迹更易触目伤心。即便旁人本不相关,尚且渴望目睹芳踪、见遗物而兴叹,何况是曾恩爱宠幸、片刻不离之人,一旦遭遇意外变故,生生被拆开、被伤害,那悲痛更是难以言喻。到后来痛定思痛,凡亲身经历之事、亲眼所见之景、亲耳所闻之声,无一不助长悲思,于是寄托于歌咏声律,真可谓以歌当哭、一声一泪。

话说梅妃从白云山小蓬瀛修真观启程返回西京前,先亲笔写下奏疏,派内监送往蜀地呈给上皇。原来上皇在蜀中时常思念梅妃,此前有人传说 “叛军在宫中发现一具女尸,疑似梅妃”,上皇听闻只当梅妃已死,十分伤感。当时有方士张山人在蜀,上皇召他入宫,命其探寻梅妃魂魄所在。张山人结坛默坐一昼夜后回奏:“臣飞魂遍游三界搜寻,皆无仙魂踪迹。” 上皇怅然道:“芳魂究竟去往何处?若梅妃魂魄可访,杨贵妃魂魄也应可寻,如今都不可得!” 说罢挥泪不止。高力士见上皇悲思深切,求得一幅梅妃画像进呈,上皇看后叹息:“画像虽极相似,可惜不是活物!” 反复展看后,御笔亲题绝句一首:“惜昔娇娃侍紫宸,铅华懒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年态,怎奈秋波不顾人。” 此后上皇时常展玩画像,后又听闻 “梅妃并未身死,此前所获尸体并非梅妃”,便疑心她流散民间,于是下诏:军民士庶若知妃子江采苹下落,即刻奏报候赏;若有遇见并护送进京者,授予六品官,赐钱百万。诰谕刚下,肃宗便收到罗采奏报,遣使奏闻。此时上皇已起驾回京,途中得奏大喜,传旨命罗采等人候驾回京领赏,江采苹先回宫候见。

次日,梅妃派遣的内使在途中遇见圣驾,呈上梅妃手疏。疏中大致写道:“臣妾当年作《楼东赋》多有触忌,蒙圣恩不加诛戮,得以退居屏处苟延残喘,凄凉境况亦甘之如饴。去年夏天逆贼犯阙,圣驾西狩仓促间仍眷顾臣妾,欲携同往,却有人从中作梗,让臣妾等候后命,待局势危急时已等不及后命。当时满宫惊骇逃散,臣妾性命轻于鸿毛,殉节自缢时气已垂绝,忽有仙姬从空而降解救,苏醒后得知她是王屋山韦氏女、张果之妻,奉夫命指引臣妾远遁。她从袖中取出纸驴吹口气化为骏骑,臣妾乘行空中顷刻千里,停驻处便是兰阳白云深处的蓬瀛道院。院中女冠罗素姑是罗公远族属,惊讶于臣妾来踪,疑为仙人,将我安置密室恭敬侍奉,臣妾也隐匿身份未明言。同处的还有达奚家闺秀,她是秦状元聘定的副室,二女同居无人知晓。此前罗公远曾预言罗素姑将有二女暂居,日后各归其主。两月前罗公远与叶法善仙师同来,赠臣妾一支契合心意的阆苑仙梅,此花常开不谢,仙师还题诗藏机。罗、秦二使因访亲来到观中,臣妾通过达奚女与秦家、罗家相联得以奏报,正应仙语。这些奇迹怪踪皆是臣妾亲身经历,故具手疏上奏。臣妾残喘余生本不宜再入宫廷,若蒙格外恩典许归故宫,即便旦夕间如梅花飘落般逝去,能随花魂消散也比惨死强过万倍,此乃大幸夫复何求?若蒙圣恩不忘旧眷,使朽质重睹天颜,如同落花复缀枝头,此非臣妾敢奢望,伏候明诏。”

上皇此前已从肃宗奏报中略知其事,如今见梅妃手疏更悉详情,深为叹异,于是批下温旨:“贤妃遇难自缢,足见殉节之志;仙女降临相救,正因矢志之诚。千里行空托迹蓬瀛堪称奇异,仙梅赠寓意花萼留香实为美谈。朕正观画题诗苦寻芳魂而不得,卿已得仙师赠句预兆将来嘉会。种种奇迹历历动听,皆因真诚感召才有此遇合因缘。如今可速返宫廷,勿再空悲清夜。朕缅怀旧眷,期待与你重续恩缘。”

中使赍旨驰报时,梅妃已至西京,按肃宗之意入居上阳宫。上皇行至凤翔府,传命护从军士将衣甲兵器交纳入府库。李辅国奏请肃宗派三千精骑迎驾,待圣驾将到,肃宗率百官出都门奉迎,百姓遮道罗拜齐呼万岁。肃宗俯伏在上皇车前涕泣不止,上皇亦垂泪抚慰。肃宗奏请退位,上皇不允。当时肃宗不敢穿黄袍,只着紫袍,上皇命内侍取来黄袍为他换上。车驾即日至太庙告谒,上皇见太庙残毁仰天大哭,臣民无不感伤。告谒完毕回朝时,肃宗步行为御车引路,上皇屡次阻止,他才乘马傍车而行。上皇对诸臣感慨:“朕为天子五十年不觉尊贵,今为天子之父,才是真的尊贵至极!” 诸臣皆俯首称万岁。

上皇车驾入朝后未御大殿,只在便殿暂居,下诰称:“朕尊为太上皇,以兴庆宫为娱老之所,朝廷政事不再过问。” 后人读史至此,疑惑上皇将甲兵收纳府库是何用意,肃宗迎父驾却派三千精骑又是何意,有诗叹道:“甲兵输库非无意,父子之间亦远嫌。迎驾只须仪从盛,何劳精骑发三千。”

上皇至兴庆宫后,即刻召梅妃入宫。梅妃朝拜时婉转悲啼,上皇也不胜伤情,好言慰劳并取出题诗的画像给她看。梅妃拜谢道:“圣人之情见于诗句,臣妾即便身死也当衔感九泉。” 随后又当面奏明当日自缢、遇仙避难的经过:“臣妾若不是张果先生让其妻远来相救,怎能今日复见天颜?” 上皇道:“当年朕欲将玉真公主许配张果,他坚辞不允,原说王屋山中有妻韦氏,不想今日竟蒙她救援,那纸驴想必就是张果巾箱中的宝物。” 梅妃又呈上叶法善所赠仙梅,上皇见花色晶莹、清香袭人,惊异道:“你得此仙梅,才不愧‘梅妃’之称!” 梅妃再将罗公远诗句奏闻:“此诗虽赠达奚女,但臣妾通过罗采奏报之事,已暗合诗中玄机。” 上皇点头叹息:“罗公远昔年曾寄书与朕,说‘安不忘危’,这‘安’字明明指安禄山;又寄药物‘蜀当归’,暗示朕将避乱入蜀后仍当归京。仙师之言当时不解其意,今日思来无不应验,朕正在此想念他呢。”

梅妃回奏上皇,提及罗采与罗素姑原是自己的亲戚。上皇听闻,当即传下旨意:将罗采的官职连升三级,赏赐百万钱财;册封罗素姑为 “贞静仙师”,赏赐二百万钱财,并下旨增修她所在的道观。此外,还命人在观中塑造张果、叶法善、罗公远三位仙师的神像,供人虔诚供奉。

梅妃又念及与达奚盈盈一同在道观中相处多时,彼此间相互敬爱,情谊深厚,便奏请上皇,将虢国夫人的旧宅赏赐给盈盈居住。这恰好应了罗公远诗中 “画景却成真” 的预言。当初盈盈曾把虢国夫人宅院的画图拿给秦国桢看,隐瞒了其中的内情,谁能想到今日竟真的将画图中的宅院赏赐给了她,这难道不是弄假成真吗?

此时,秦国桢将盈盈接到赐宅,一方面告知兄长秦国模,只说是在修真观中相遇,由罗采做媒订下的姻缘,并未提及旧日情分。秦国模因见弟弟已奉旨准娶,便也不再多问。盈盈与秦国桢在赐宅中相聚,重新续接往日情缘,那份恩爱甜蜜,难以用言语形容。有一曲《黄莺儿》为证:“重会状元郎,上秦楼,卸道装,从今勾却相思账。姓儿也双,名儿也双,前时瞒过难寻访。笑娘行,今须听我低叫耳边厢。”

原来秦国桢的夫人徐氏,是徐懋功的裔孙女,为人极其贤淑,因此妻妾之间相处和睦,后来各自生下贵子。秦国桢与哥哥秦国模,都做到高官后退休。盈盈时常入宫拜见梅妃,还时常派人去问候罗素姑。罗素姑寿命长达一百多岁,最终坐化而终。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梅妃当日朝见上皇后,便要告辞回上阳宫。上皇说道:“朕年事已高,无人侍奉,有你相伴,正好愉悦晚年,为何还要回到上阳宫去?” 梅妃回答:“臣妾曾在翠华西阁侍奉陛下,因触怒忌讳遭人谗言,自料会被永远抛弃。如今以未死之身,再次觐见陛下,已是喜出望外。至于侍奉左右,应当另选佳丽,来承接往日的恩宠,臣妾衰老之躯,自应退避。” 说罢,泪如雨下。

上皇亲手抚慰道:“从前与你疏远,实在是朕的过错。然而曾赠予你珍珠,并非无情,如今应当依照仙师‘旧好从新’的话语,朕怎能忍心让你离开独居。” 梅妃见上皇如此眷顾,便遵旨留在兴庆宫,与上皇一同居住。正是:“杨花已逐东风散,梅萼偏能留晚香。”

上皇重新得到梅妃侍奉,晚年生活多了些消遣。但他时常念及杨贵妃惨死之事,悲痛不已。此前从蜀中回京,路过马嵬时,特意命人祭奠,当时就想以礼改葬。礼部侍郎李揆上奏说:“昔日龙武将士因诛杀杨国忠,才连累到妃子,如今若要改葬故妃,恐怕龙武将士会疑惧生变。” 上皇听闻,暂时搁置了此事。

回到京城后,上皇秘密派遣高力士前往改葬,并且密谕:如果有杨贵妃遗留的物件,可以取回来。高力士奉了密旨,来到马嵬驿西道北边的土坎下,悄悄起出杨贵妃的尸体,移葬到别处。此时她的肌肤已经完全销蚀,衣饰也都化成了灰土,只有胸前的一枚紫罗香囊,还完好无损。这紫罗是外国进贡的冰丝所织,囊中又放着异香,所以才没有损坏,高力士将其收藏起来。

又听说有一只遗下的锦袜,在马嵬山前一个姓钱的老妈妈处,于是用十千钱买了下来。原来杨贵妃当日在马嵬驿中缢死,仓促间被掩埋。车驾出发后,众驿卒都到驿中打扫馆舍,其中有一个姓钱的驿卒,在佛堂墙壁之下,拾得一只锦袜。他知道这是宫中嫔妃遗留的,便背着众人偷偷藏了起来,回家拿给母亲钱妈妈看。

钱妈妈见这锦袜上用五色锦绣成一对并头合蒂的莲花,光彩夺目,余香犹在,便说道:“这必定是那位亡故的妃子娘娘所穿,这样的好东西,实在不容易见到啊!” 正看着,恰好有个邻家妈妈过来闲话,于是大家一起把玩了一番。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就有那些好事的人来借看。这个看了去,那个也要来看。

钱妈妈起初还肯拿出来给人瞧瞧,后来要看的人多了,她便索要起钱钞来,越索越多,来看的人却越多。直到索价到百文看一次,钱妈妈获利将近数万,好不快活。原来杨贵妃的锦袜,有名叫做 “藕履”。你道 “藕履” 二字如何解释?因为杨贵妃平日最爱穿绣着莲花的锦袜,天子曾和她开玩笑说:“你的锦袜上,简直绣着莲花,若不是莲花,为何里面有这白藕?” 杨贵妃因此给自己的锦袜取名为 “藕履”。

不想她身死之后,遗下一只在驿庭,被众人争着观看,倒让钱妈妈着实得了利。后来刘禹锡作《马嵬行》,也提到了遗袜之事:“履綦无复有,文组光来灭。不见岩畔人,空见凌波袜。邮草爱踪迹,私手解囗结。传看千万眼,缕绝香不绝。” 又有人说,那遗袜终究会有销毁的时候,不能长久留存于世,也不值得一看。有诗叹道:“锦袜传观只一时,凌波今日有谁知?不如西子留遗迹,人到灵岩便系思。”

当时高力士听说遗袜在钱妈妈处,便用钱买下,钱妈妈不敢不给。高力士把这只锦袜与那枚紫罗香囊,一并献给上皇复旨。上皇见到这两件物品,叹息哀悼不止,当即命令宫人藏好,闲暇时念及杨贵妃,常常取出来观看叹息。

梅妃为了排解上皇的愁绪,让高力士寻访旧日梨园子弟来应承。一天晚上,上皇乘着月色登上勤政楼,凭栏眺望,只见烟云满目,追思往日楼中盛事,恍如隔世,不觉悲怆,于是高声歌唱道:“庭前琪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

歌未唱完,只听得远远地也有歌唱之声。上皇静静听了许久,虽然听不出唱的是什么,却觉得声音清亮,回头对左右说:“这唱歌的莫非也是梨园旧人吗?” 高力士上奏说:“这或许是民间男女偶然歌唱,未必就是梨园旧人。昨日听闻黄幡绰已经病故,梨园旧人中能侍奉御前的,也渐渐稀少了。”

上皇听闻,越发悲怆道:“朕近日所作《雨淋铃曲》,黄幡绰唱得最好,如今再也听不到了!” 当时李谟、张野狐二人在侧,高力士趁机上奏说这二人的技艺,也不亚于黄幡绰。上皇于是命张野狐奏唱《雨淋铃曲》,李谟吹笛相和。二人领旨,张野狐顿开喉咙唱了起来,李谟便用仙翁所赠的短笛相和,声音清彻,真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足以让近听者更加悲伤,远闻者生发感慨。

看官,你知道《雨淋铃曲》是为何而作吗?当时上皇从成都起驾回京,路途之中思念杨贵妃,满腔愁绪。到斜谷口时,连续下了十多天雨,车驾过栈道,雨中听闻车上铃声,隔山相应,声音甚是凄凉,于是对黄幡绰说:“你听这铃声如何?在朕这忧愁的耳朵听来,甚是不堪。”

黄幡绰便插科打诨说:“这铃儿大不敬,应当治罪。” 上皇说:“你又来作戏了,铃声怎么就不敬了?” 黄幡绰说:“铃声如同说话,臣独自听懂了,但不敢奏闻。” 上皇晓得他是说笑话,便道:“你尽管说来,朕不怪罪你。” 黄幡绰说:“臣细听其声,明明在说‘三郎郎当,三郎郎当’,难道不是大不敬吗?” 上皇闻言,不觉失笑,于是采其声作《雨淋铃曲》,来抒发自己 “郎当” 的心情。正是:“雨声铃响本凄凉,愁耳听来更断肠。叹息马嵬人已杳,三郎空自怨郎当。”

次日,上皇与梅妃闲话,谈及归途中听闻铃声而兴感的事,便说道:“朕那时正心绪不佳,忽然得到小蓬瀛的消息,顿时解开了愁绪。” 梅妃说:“臣妾听闻上皇正下诰命访求,才知道圣心没有抛弃旧人,臣妾衔恩不尽。” 正说间,内侍传来肃宗的表章,是为了请求赦免两个投降叛贼的朝官。正是:“欲屈皋陶法,愿施尧帝仁。”

第99回 赦反侧君念臣恩 了前缘人同花谢

古人曾说:“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又道:“移孝可以作忠。” 侍奉双亲以守身为重,连肌肤都不敢轻易损伤;侍奉君主则以献身为先,即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这两者看似大相径庭,但其根本道理并无不同。所以不孝之人,自然难以尽忠,而能尽忠者,便是在尽孝。古代尚有父亲未能成为忠臣,儿子匡正父亲过失以弥补前愆的事例。何况身为名臣之子,世代蒙受国恩,面临危难时不思殉节,竟甘心投降叛贼,使家族声誉与国家法纪一同受损。国家的叛臣,便是家族的贼子,不忠便是不孝,其罪当诛。即便天子念及其父旧情,曲全其性命,他们也终将遗臭万年,虽生犹死。反倒不如那些失宠的妃子,不负君主恩义,在患难之际担心遭受污辱,矢志捐躯,却得仙人救援,死而复生,安享后福,最终吉祥命终,足以让后人传为佳话。

话说上皇正与梅妃闲谈,内侍奏报:“皇帝有表章奏到。” 上皇接过一看,竟是关于处置投降叛贼官员的事宜。肃宗刚回西京时,朝中议论便想将这些人正法,同平章事李岘上奏道:“先前叛贼攻陷西京,上皇仓促出巡,朝廷不知圣驾所在,官员各自逃生。来不及逃脱而失身于叛贼的人,与守土之臣甘心降贼的情况不同,如今一概按叛逆之法处死,似乎有违仁恕之道。况且河北尚未平定,陷于贼中的群臣还有很多,若将西京陷贼之人尽数诛杀,便是坚定了他们依附叛贼的决心。” 肃宗准奏,下诏对众降贼者起初从宽处置,后来因法司屡次请求严惩叛臣以昭明国法,上皇也说叛臣不可轻饶,肃宗便命将降贼官员分六等论处。法司商议后认为,达奚珣等十八人应处斩,家眷人口没入官府;陈希烈等七人应勒令自尽;其余人等或流放或贬谪或杖责,分别拟定罪名并具表上奏。肃宗全部依议,只在新犯中想特赦两人,这两人便是已故宰相燕国公张说的儿子,原任刑部尚书张均和太常卿驸马都尉张垍。

你道肃宗为何想赦免这二人?只因昔日上皇还是太子时,太平公主心怀妒嫉,朝夕伺察东宫过失,即便细微之事也都上报给睿宗,就连宫中左右近侍之人,也都依附太平公主,暗中充当她的耳目。当时肃宗尚未出生,他的母亲杨妃本是东宫良媛,偶然被太子宠幸,身怀有孕,心中暗自欣喜,便告知了上皇。那时上皇正处于危疑之际,心想:“这件事若让太平公主听闻,又要被她当作话柄,说我内宫多宠,在父皇面前进谗,不如用药打掉胎儿。只可惜这胎儿不知是男是女。” 左思右想,没有可以商议的人。当时张说为侍讲官,能够出入东宫,上皇便将此意秘密与他商议,张说道:“龙种岂可轻易动摇?” 上皇道:“我年纪尚轻,不愁子嗣不广,何苦因宫人中的一个胎儿,滋生忌妒者的谤言。我意已决,即便想寻觅堕胎药,也不可让左右知晓,先生请为我谋划。” 张说只得应诺,回家后自思:“良媛怀胎,若生下儿子,不是皇帝便是王爷,今日轻易堕胎,岂不可惜,日后定然追悔。但如果不这样做,谗谤也在所难免。太子已决意堕胎,难以强争,他托我觅药,我如今听凭天数,取药两剂,一剂安胎,一剂堕胎,送给太子,只说都是堕胎药,任他取用哪一副。若吃了那安胎药,便是天数不该绝,我便用好言劝止。”

到了次日,张说密袖两剂药入宫献上,道:“这都是下胎妙药,任凭取用一副。” 上皇大喜,当夜屏退左右,在寝室放置药炉,随手取一剂亲自煎煮好,手持给杨氏,告知其中苦情,温言劝饮。杨氏心中十分不忍,却不敢违背太子之命,只得涕泣饮下。上皇见她饮下,只道胎儿即将堕下,不料她腹中全无动静,竟沉沉稳稳睡到天明,原来她吃的是那剂安胎药。上皇心中十分疑惑,那日因侍奉睿宗内宴,未与张说相见。到了夜晚回东宫,仍屏退左右,密置炉火,再亲自煎煮另一剂药,准备给杨氏吃。正煎到九分熟时,忽然神思困倦,坐在椅上打盹。恍惚之间,见屋宇边红光闪闪,红光中现出一尊神道,赤面美髯,蚕眉凤眼,身长约一丈,身披锦绣绿罗袍,腰大十围,束着玲珑白玉带,神威凛凛,法貌堂堂,疑似大汉寿亭侯,宛如三界伏魔帝。那神道绕着火炉走了一转,忽然不见。

上皇惊醒,起身看时,只见药铛已倾翻,炉中炭火尽熄,大为骇异。次日张说入见,上皇告知夜来之事,并且命他再觅药。张说再拜称贺,进言道:“这是神灵护佑龙种啊!臣原本就说龙种不宜轻堕,只是担心违背殿下心意,所以想由天命决定。先前进献的两剂药,其中一剂实则是安胎药,就是前一晚所服的。臣意让二者任取其一,其间自有天命。如今想堕反而安,再想堕则有神灵护佑,天意已然可知!殿下虽忧谗畏讥,但天意如此,又能如何?腹中所怀,必定非同寻常,还须好好调护。” 上皇听从其言,于是打消堕胎之念,并且密谕杨氏善自保重。杨氏心中常想吃酸物,上皇不想从宫外索取,私下与张说提及,张说常在进讲时,秘密采来青梅木瓜进献。所幸胎气平稳,不久睿宗禅位。到了第二年,太平公主因谋逆被赐死,宫闱平静,恰好肃宗诞生。他幼时便英异不凡,长大后出见诸大臣,张说称他容貌类似太宗,因此上皇属意于他,初封忠王,等到太子瑛被废,便立他为太子。

张说因此在开元年间极受宠遇。肃宗即位时,杨氏已薨,被追尊为元献皇后。她平日曾把怀胎时的事说与肃宗知道,肃宗对张说感恩戴德。张家二子张均、张垍,肃宗自幼便与他们嬉游饮食,如同同胞兄弟一般。张说亡故后,二子都做了显官,张垍又入赘公主为驸马,恩荣无比。不料他们因从逆得罪当斩,肃宗不忘旧恩,想赦免其罪。但因上皇曾有叛臣不可轻饶的谕旨,如今要特赦这二人,不敢不表奏上皇,只道上皇也必定念旧,免其一死。不料上皇览表后,当即批旨道:“张均、张垍世受国恩,却丧心从贼,此乃朝廷叛臣,即张说逆子,罪不容诛。我已老矣,不想再闻朝政,但诛叛惩逆是国法所重,既然来请命,难以徇情,应照法司所拟执行。”

你道上皇为何不肯赦免这二人?当日车驾向西而行,行至咸阳地界时,上皇回头问高力士:“朕此次出行,朝臣大多还不知情,跟从的人很少,你猜猜看,朝臣中谁会先来,谁又不会来?” 力士回答:“若不是怀有二心的人,必定没有不来的道理。依我看,侍郎房琯,外人都认为他可以做宰相,却一直没得到朝廷重用,而且他又常被安禄山举荐,恐怕不会来。尚书张均、驸马张垍,受恩最深,况且还是国戚,肯定会先来。” 上皇摇摇头,微笑着说:“事情还不一定呢。”

等到车驾到达普安,房琯匆忙赶到驻跸处拜见上皇。上皇首先问道:“张均、张垍来了吗?” 房琯说:“我想约他们一起来,可他们迟疑不决,暗中观察他们的意思,好像有什么想法却又说不出来。” 上皇回头对高力士说:“我就知道这两个奴才贪婪无义。” 力士感慨道:“偏偏是受恩深的人却怀有二心,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从这以后,上皇常常痛骂这二人,如今怎么会赦免他们呢?

肃宗接到圣旨,心里很不安,就亲自到兴庆宫朝见上皇,当面奏请:“儿臣不敢徇私枉法,但我如果没有张说,哪里会有今天?所以不忍心不宽恕他的儿子,还请父皇法外开恩。” 上皇还是不答应,梅妃在一旁进言说:“如果张家二子都被处死,燕国公几乎要断了香火,实在令人伤感。况且张垍是驸马,或许可以受到议亲的恩典。” 肃宗再三恳请,上皇才说:“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姑且宽恕张垍吧。张均这个奴才,我听说他引领叛贼搜查宫廷,破坏我们家,绝对不能活。” 肃宗不敢再奏,谢恩后退下。

上皇当天就下诰命说:“张均、张垍,本应都斩首,现在听从皇帝的意见,只将张均正法,张垍姑且免死,长期流放到岭南。达奚珣在逆贼安禄山奏请献马的时候,曾经有密表劝谏阻止,现在只斩他本人,他家眷免予没入官府,其余的都按照之前的拟定执行。” 诰命下达,法司遵照执行,张均就和达奚珣等众犯,同一天在街市被斩首。

当初张说建造居住的宅第时,有个善于观察风水的僧人,名叫法泓,来看了这所宅第的规模,说:“这宅第很好,富贵会连绵不绝,但千万不要在西北角落取土。” 张说当时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也没吩咐家人。几天后,法泓又来了,惊讶地说:“宅中的气数怎么忽然变得萧条了,一定有人在西北角落取土!” 急忙去看,果然因为工人们在那里取土,掘成了三四个大坑,都有几尺深,张说急忙命令工人们用土填上,法泓说:“客土没有生气。” 于是叹息不已,私下对人说:“张公的富贵只有他自己这一代罢了,二十年后,他的儿子辈恐怕有不得善终的。” 到这时,他的话果然应验了。

闲话少说。且说上皇自从居住在兴庆宫,朝政都不管了,只有大的征讨、大的刑罚、大的封拜,肃宗才会备表奏闻。那时肃宗已经立张良娣为皇后,这个张后很不贤良,以前跟从肃宗在军中时,私下和肃宗玩博戏打子,声音传到外面,于是她暗中刻木为子,使博戏没有声音。她性格狡猾而聪慧,最得上意,等到被立为皇后,很能挟制天子,和权臣李辅国互相勾结,李辅国又引荐了他的同类鱼朝思。

当时安、史二贼还没有被消灭,肃宗命令郭子仪、李光弼等九位节度使各自率领本部兵马去围剿,却让宦官鱼朝思做观军容使,统摄各军,于是人心不服。临战的时候,又遇上大风,白天如同黑夜,各军都溃败了。郭子仪率领朔方军切断河阳桥守卫东京。肃宗听了鱼朝恩的话,召郭子仪回朝,让李光弼代替他。郭子仪临出发时,百姓哭泣着拦在路上请求留下他,郭子仪却骑着轻骑走了。

上皇听说后,派人传话说:“李、郭二将,都有大功,而郭子仪尤其出众,唐朝的再造,全靠他的力量。今天的失败,是因为他不能专制的缘故,实在不是他的罪过。” 肃宗领命,因此后来消灭贼寇大功告成,行赏的时候,李光弼加官太尉中书令,郭子仪被封为汾阳王。

郭子仪善于处理功名富贵,不让人怀疑,自己虽然在外面掌握重兵,一旦有一纸诏书征召,当天就上路,所以谗言诽谤不能得逞。他的儿子郭暖娶了代宗皇帝的女儿升平公主,曾经夫妇俩发生口角,郭暖说:“你仗着父亲是天子吗?我父亲轻视天子而不去做。” 公主把这话奏闻天子,郭子仪就带着儿子等待治罪。天子知道后,放在一边不过问,又担心郭子仪心里不安,就告诉他说:“不痴不聋,做不得阿家翁。孩子们闺房中的话,不必挂在心上。” 他历朝受到的恩遇就是这样。

郭子仪晚年退休在家,以音乐女色自娱,以前的属将佐官,都听任他们出入卧室,以此显示自己坦平无私。他有七个儿子八个女婿,都做了显官,家中珍宝货物堆积如山,享年八十五岁,直到德宗建中二年才去世。朝廷赐祭赐葬赐谥,真个是福寿双全,生荣死哀。

这些都是后话,不必再述。且说上皇常常在宫中想起郭子仪的大功,就说:“子仪当初如果没有遇到李白,性命都保不住,怎么能建功立业?李白很有识英雄的眼力,不要说他是书生,只能写文字。” 此时李白正因为永王李璘的事情流放到夜郎,上皇特下圣旨赦免他回来,正想让朝廷任用他,不久听说他已经去世,不觉叹息。

梅妃常常听上皇称赞李白的才华,就想起以前的事情,私下对高力士说:“我当年曾想以千金买赋,效仿长门故事,你用世间难得才子作为理由推辞;像李白这样的人,难道就比不上司马相如吗?” 力士说:“那时李白还没有入京,老奴无从访求,而且那时贵妃正受宠爱,也不是语言文字所能改变的,不然的话,娘娘的《楼东赋》,难道不够好吗?然而最终还是不能转移皇上的宠爱。” 梅妃点头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正说间,内侍来禀报说,江南进贡的梅花到了。原来梅妃服侍上皇之后,四方依旧进贡梅花,但梅妃既然得到了那枝仙梅,就把人间的凡花看得很平常了。这仙梅果然四季常开,时间越久香味越浓,花色也越鲜洁,梅妃随时随地携带把玩。

忽然有一天清晨,梅妃醒来后察觉那仙梅的香气骤然减弱,花色也变得憔悴黯淡。她伸手去挪动花瓶时,只见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梅妃心中惊骇,喃喃自语:“仙师曾说我的性命当与这花一同凋谢,如今花已凋零,我的命数也可想而知了。” 从这以后,她心中时常恍惚不宁,很快便染病在床,再也无法起身。

太医院的官员前来切脉开方,梅妃却不肯服药,她轻声说道:“命数该终了,岂是药物能够挽回的呢?” 上皇亲自前来探视,坐在床头,轻轻抚摸着她的身体,握住她的手劝慰道:“妃子不过是偶感风寒,才如此消瘦,还是要服药才好。” 梅妃流下泪来:“臣妾自从退居上阳宫,本以为会被永远舍弃,后来又遭遇危难,命悬一线,没想到还能再次侍奉陛下,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如今福缘已尽,正如仙师所说,要与这花一同凋谢,恐怕时候到了。臣妾死后,这枝仙梅留在人间难以种植,若是殉葬又怕亵渎了它,最好取来佛炉的火将它焚化。”

上皇哽咽着说:“妃子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梅妃微微一笑:“人谁无死呢?臣妾今日离世,可称善终,比其他人已经好太多了。况且臣妾死后,灵魂不会消散,应当会进入佳境,想来也不会太苦。只是陛下的恩情如天一般,我却无法报答,实在是遗憾啊!” 上皇追问:“以妃子的聪慧洁净,本就是神仙中人,但怎么知道身后的佳境呢?”

梅妃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境:“臣妾前几天夜里做梦,又见到了韦氏仙姑,她站在云端,手里牵着一只白鹦鹉,对我说:‘这只鸟也因为宿世的善缘,从皇宫到了佛国,如今又从佛国来到仙境,人怎么能不如鸟呢?你两世托生在皇宫,要记得本来面目,不可久恋人间,蕊珠宫才是你的故居,为何不早点回去?’从这话来看,臣妾或许不会堕入恶道。”

上皇泪流满面:“妃子若真的舍朕而去,让朕这晚年可怎么过啊?” 梅妃在枕上叩首:“愿陛下圣寿无疆,千万不要因为臣妾而伤了龙体。” 说完,她忽然坐起身,向空中伸出手:“仙姬来了,我该走了!” 说完便瞑目而逝。

上皇没想到梅妃一病竟突然离世,忍不住放声大哭,高力士在一旁极力劝慰。上皇悲痛地说:“这妃子与朕,几乎像是再世姻缘,如今却又先我而去,怎能不叫人痛心?” 于是下令以贵妃之礼安葬梅妃,又命人在她的墓旁种满梅树,还亲自设祭筵,写下祭文悼念她。祭文大致是说:“妃子的容貌啊,如鲜花般清新;妃子的品德啊,如美玉般温润。我不忘妃子,寄托心意于外物啊,如珍珠般珍惜。妃子不负我,几乎丧了性命啊,如岩石般坚贞。如今妃子舍我而去啊,身体像梅雨般飘零。我如今舍妃子而孤寂啊,心如同被绳索牵引缠绕。”

上皇牢记梅妃的遗言,命人将那枝仙梅放在佛炉中焚烧。说来也奇怪,梅枝一放入火中,顿时香气扑鼻,万千火星腾空而起,如同绽放的烟火,而那些火星都化作梅花的形状,飞入云霄后消失不见。

曾经有人将枯梅枝放入炉中焚烧,写下一篇 “下火文”,文字很美,这里附录于此:“寒勒钢瓶冻未开,南枝春断不归来。者番莫入梨花梦,却把芳心作死灰。恭惟炉中处士梅公之灵,生自罗浮,派分庾岭。形如槁木,棱棱山泽之癯;肤似凝脂,凛凛雪霜之操。春魁占百花头上,岁寒居三友图中。玉堂茅屋总无心,调鼎和羹期结果。不料道人见挽,遂离有色之根;夫何冰氏相凌,遽返华胥之国。瘦骨拥炉呼不醒,芳魂剪纸竟难招。纸帐夜长,犹作寻香之梦;筠窗月淡,尚疑弄影之时。虽宋广平铁石心肠,忘情未得;使华光老丹青手段,摸索难真。却愁零落一枝春,好与茶毗三昧火。惜花君子,你道这一点香魂,今在何处?咦!炯然不逐东风去,只在孤山水月中。”

当日肃宗听闻梅妃薨逝、上皇悲痛的消息,亲自前来慰问,还在梅妃灵前设祭,各宫嫔妃也都按礼制前来吊祭,只有皇后张氏托病没来。上皇心中很不高兴,对高力士说:“皇后太骄慢了。” 力士低声启奏:“内监李辅国依附皇后,皇后的骄慢,都是李辅国引导的。” 上皇惊讶地说:“朕早就听说这个奴才专横得很,等我儿来了,要和他说说。” 力士劝道:“皇后侍奉陛下已久,李辅国又手握兵权,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宽容,所以皇帝也很少和他们计较。太上就算说了,恐怕也没什么用,不如先放下别管。” 上皇听了,只是沉吟着没有说话。

第100回 迁西内离间父子情 遣鸿都结证隋唐事

百行之中没有比孝道更优先的,而天子的孝道,又与常人不同。孟子说:“孝的极致,没有比尊敬父母更大的;尊敬父母的极致,没有比以天下奉养他们更大的。” 唯有做到极致的尊敬,才是孝道的极致。即便像瞽叟那样愚顽,舜仍能尽到侍奉双亲的道义,所以孔子称他为 “大孝”。到了后世,偏偏是帝王之家,父子之间更容易产生嫌疑与矛盾。这未必都是因为父母不慈、子女不孝,大多是因妻子的阻隔、小人的离间。就像唐肃宗侍奉太上皇,原本并非不孝,太上皇对待肃宗也并非不慈,却因儿媳骄悍、宦官专横,导致为父的晚年不得安乐,为子的孝道有所欠缺。

有人说:“太上皇当年听信谗言,一日之内杀掉三个儿子,还纳寿王的妃子杨氏为贵妃,有违伦理,后来受那恶妇逆奴的气,正是上天的报应,往往如此。” 太上皇与杨贵妃,本就因宿世有缘才在今生相会,其他诸人,或受宠幸,或遭诛戮,应当也各有宿世因缘,并非偶然。这是仙翁所言,见于逸史,如今编述在演义末尾,完结隋炀帝、唐明皇两朝天子的故事,好让看官们明白这些前因后果。

话说太上皇自梅妃死后,越发觉得孤寂,又因肃宗的皇后张氏骄横不恭,有失侍奉尊长的礼仪,且听闻宦官李辅国内外勾结、弄权作威,心里很是不悦,想与肃宗说明,让他严加管教。高力士再三劝谏阻止,太上皇却忍耐不住。一日,肃宗前来问安,太上皇赐宴,饮宴时谈及朝务,太上皇说:“从来治国平天下,必先整治家族。如今听说家奴李辅国勾结宫中,仗势作威,你可知道?” 肃宗闻言,惶恐起身回应:“容儿臣即刻查办惩治。” 太上皇道:“此时若不及时防范禁止,恐后患无穷,难以控制。” 肃宗恭敬应承后告退。

原来那皇后恃宠而骄,肃宗因宠爱而畏惧,不敢对她有丝毫声色。李辅国掌握兵权,阿附张后,仗势弄权,肃宗虽也心怀忌惮,却一时奈何不得。因此虽承太上皇严谕,也只能隐忍不发。

肃宗这边隐忍不发,谁知太上皇这几句话,内侍们私下传说,很快传入李辅国耳中。辅国秘密告知皇后,二人各怀怨怒,商议道:“太上皇深居宫禁,早已不干预朝政,如今为何忽然有这些烦言?必定是高力士妄生议论,让太上皇知晓了。力士是太上皇的耳目,应当先除去他,更须让皇上少与太上皇相见,最好将太上皇迁居西内。” 自此,肃宗想去朝见太上皇,都被张后寻故阻隔。

太上皇居住的南内兴庆宫,与民间街巷相近,其西北隅有座高楼名长庆楼,登楼可眺望街市。太上皇时常登临此楼,街市过往之人遥望叩拜,他有时会命高力士将御膳余物赐给街市中的老者,百姓都欢悦高呼万岁。李辅国趁机借端密奏肃宗:“太上皇居兴庆宫,高力士每日与外人交结,恐对陛下不利。且兴庆宫与民居逼近,并非至尊宜居之处。西内深严,应奉迎太上皇居住,方可杜绝小人,免除后患。” 肃宗道:“太上皇喜爱兴庆宫,自蜀中归来便退居于此,今无故迁徙,违背圣意,断不可行。”

辅国见肃宗不从,便密请张后以同样的话上奏,肃宗仍担心惊动太上皇而不肯听。张后愤然道:“臣妾这是为陛下着想,今日不听良言,莫要日后追悔!” 说罢拂衣而去。肃宗默默含怒,恰在此时又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暂罢朝会,于宫中静养。

李辅国趁机与张后定计,假传圣旨,派心腹内侍及羽林军士整备车马,到兴庆宫奉迎太上皇迁居西内,催请即日出发。太上皇错愕不知何事,内侍奏称:“皇上因兴庆宫逼近民居,有失至尊威严,特奉请驾幸西内,皇上已在西内等候。” 太上皇心下惊疑,想不走又恐生变故。高力士奏道:“既然皇上有旨来迎,太上皇姑且前往,到彼处与皇上面言,或迁或留再作计议,老奴护驾前去。” 太上皇无奈,只得匆匆上辇。

高力士令军士前导、内侍拥护,銮舆缓缓前行。将至西内,只见李辅国身着戎装、佩剑,率领数百军士,各执戈矛排列道旁。太上皇在辇上望见,大惊失色。高力士见状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太上皇爷驾幸西内,李辅国戎装引众而来,意欲何为?” 辅国被这一喝,顿时气焰消减,忙俯伏奏道:“奴辈奉旨迎护车驾。” 力士喝道:“既来护驾,可即刻脱剑扶辇!” 辅国只得解下佩剑,与力士一同护辇而行。力士传呼军士退下,不必随驾。

入西内至甘露殿,太上皇下辇升殿坐定,问:“皇帝何在?” 辅国奏道:“皇上正欲至此迎驾,因触风寒忽然发病,不能前来,命奴辈转奏,待今日稍愈便来朝见。” 太上皇道:“皇帝既有病,不必急来,待痊愈后再说。” 辅国领旨叩辞而去。

太上皇叹息着对高力士说:“今日若非高将军有胆,朕几乎遭难。” 力士叩头道:“只因太上皇过于惊疑,五十年太平天子,谁敢不敬?” 太上皇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啊。” 力士道:“今日迁宫之举,恐怕是辅国作祟、皇后主张,并非皇帝本意。” 太上皇道:“兴庆宫是朕所建,在此娱老颇为自适,不想忽然徙居此地,茕茕老身几乎无安宁之处,真令人长叹!” 说罢,凄然欲泪。

李辅国趁肃宗病中矫旨迁太上皇于西内,恐肃宗见责,便托张后先为奏知。肃宗骇然道:“可惊动太上皇了?” 张后奏道:“太上皇自安住甘露殿,并无他言。” 肃宗正沉吟疑虑间,李辅国却率领文武将校,素服到御前俯伏请罪。肃宗暗想:“事已至此,追究无益。” 且碍着皇后不便发作,又见辅国挟众请罪,只得用好言安慰:“你们此举原是防微杜渐,为社稷着想。如今太上皇已相安,你们不必疑惧。” 辅国与将校都叩头呼万岁。

那时肃宗病体尚未痊愈,未能前往西内朝见;等病情稍有好转,便想前去,却又被张后拦住。一日,肃宗忽然召见山人李唐,到西殿相见。肃宗正逗弄着一个小公主,便对李唐说:“朕喜爱这个女儿,你不要见怪。” 李唐答道:“臣想太上皇喜爱陛下,应当就像陛下喜爱公主一样。” 肃宗猛然醒悟,立刻起驾前往西内朝见上皇。问安完毕,上皇赐宴,席间没说太多话,只是不断叹息。肃宗心中十分不安,犹豫片刻后告退。回到宫中,张后接见时又说了些冷言冷语。肃宗受了气,旧病复发。

上皇听闻肃宗身体不适,派高力士到寝宫问候。肃宗听说上皇有使臣到来,便命宣见。谁知张后与李辅国正怨恨高力士,想处置他,就秘密命令守宫门的人将高力士拦住,不让他入宫,还派小内侍假传口谕,让他回去。等力士转身离开后,才传旨宣召。力士连忙再到宫门时,李辅国早已上奏弹劾:“高力士奉差问疾,不候旨见驾,就擅自转回,实属大不敬,应当治罪贬斥。” 张后立刻逼着肃宗降旨,将高力士流放到巫州,不准再进入西内。一面另派宦官奏闻上皇,一面命令相关部门当日就押解高力士前往巫州安置。可怜高力士一直深受宠信,出入宫禁,官高爵显,荣耀了一生,不想今日被张后和李辅国驱逐。他到了巫州,独居寂寞,还担心有不测之祸,整日惶恐不安。后来上皇驾崩时,他听到凶信,追念君恩,日夜痛哭,最终呕血而死。

上皇被李辅国逼迁到西内,本就心情不畅,又忽然听闻高力士被定罪流放,不能回来侍奉,更加凄惨。从此身边使唤的人都不是旧人,只有旧女伶谢阿蛮,以及旧乐工张野狐、贺怀智、李谟等三四人还时常侍奉。一日,谢阿蛮进献一支红栗玉臂支,说:“这是昔日杨贵妃娘娘所赐。” 上皇看了凄然道:“从前我祖太宗攻破高丽,获得两件宝物:一条紫金带,一支红玉支。朕把紫金带赐给了岐王,把红玉支赐给了妃子,就是这个东西。后来高丽上书说本国失去这两件宝物后,风雨不调,民物枯萎,请求归还,作为镇国之宝。朕就归还了紫金带,只有这个没有还。自从遭遇战乱,以为人和物都已不在,没想到却在你这里。朕如今再看,更加心生悲念。” 说完不禁流下眼泪。

又一日,贺怀智进言说:“臣记得当年盛夏,上皇爷与岐王在水殿下棋,让臣独自在座位前弹琵琶,那琵琶以石为槽,以 (昆鸟) 鸡筋为弦,用铁拨弹奏。贵妃娘娘手抱着康国进献的雪 (犭呙) 猫儿,站在上皇爷身后,一边听琵琶,一边看棋局。上皇爷数着棋子眼看要输,贵妃就放手中的雪 (犭呙) 猫跳到棋局上,把棋子都踏乱了,上皇爷十分高兴。当时臣一曲未弹完,忽然有凉风刮起贵妃的领带,缠在臣的头巾上,很久才落下。当晚回家,觉得满身香气,就把头巾卸下来贮存在锦囊中,至今香气不散,十分奇异。如今敢把所贮的头巾献上御前。” 上皇道:“这叫瑞龙脑香,是外国所贡。朕曾把少许贮存在暖池内的玉莲朵中,等到再次临幸时,香气仍然浓郁清新,何况头巾是丝缕润腻之物呢?” 于是叹息道:“余香还在,人却已不在了!” 从此心中愁绪难消,时常自言自语吟诵:“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舞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世中。”

当时有一位方士姓杨,名通幽,自称鸿都道士,很有道法,从蜀中云游到西内。听说上皇追念已故妃子,就自称有李少君的法术,能让亡灵前来相会。李谟、张野狐都向来知道这个人,于是向上皇举荐,把他召入西内,要他作法,招引杨妃与梅妃的魂魄来相见。通幽于是在宫中设坛,焚符发檄,步罡诵咒,用尽法术去招致,却毫无动静。上皇不高兴,叹息道:“之前张山人访求梅妃的魂魄而不得,是因为那时梅妃其实还没死。如今两位妃子已经薨逝,却还是不能招致芳魂,难道真的是缘分已尽吗!” 通幽上奏道:“两位妃子必定不是凡人,应当是仙子降生。仙灵遥远,既然难以招求,就一定要去寻访,臣请求游神驭气,穷幽极渺,一定要寻取仙踪回报。”

于是通幽俯伏在坛中,运出元神,乘云驾风,在霄汉间游行。只见云端里有一只白鹦鹉,振翅飞翔,口作人言道:“寻人的到这里来。” 通幽心想:“这鸟能知人意,必定是仙禽。” 于是跟随它飞翔的方向前行,远远望见缥缈之中现出一所宫殿,那鹦鹉飞入宫殿中去了。看那宫殿,瑶台如画,琼阁凌空,栋际云生,恍似香烟霭霭;帘前霞映,浑疑宝气腾腾。果然上出重霄,真乃下临无地,景象绝非蜃楼海市,规模无异蓬岛瀛洲。

通幽来到宫门,见有金字玉匾,上面大书 “蕊珠宫” 三字。通幽不敢擅自进入,正徘徊时,忽见两位仙女从内而出,一位穿绣衣,手执如意,一位穿素衣,手执拂子。那穿绣衣的女子,用手中的如意指着通幽道:“下界生魂,为何来到这里?” 通幽稽首道:“下界道士,奉唐王命访求故妃魂魄,恰逢灵禽引路,来到此处。有幸见到二位仙娥,莫非二位就是杨太真、江采苹?” 绣衣仙女笑道:“不是,我本是郭子仪的小女儿,河伯夫人。” 通幽问:“河伯夫人,怎么会是郭公的女儿?又怎么会在这里?” 绣衣仙女道:“昔日我父出镇河中时,河流为患,我父默默向河伯祈祷,答应在河患治理之后,把小女奉嫁。等河患平定,我就无疾而终,父亲把我葬在河神庙后,我就成了河伯夫人,这件事世人所不知。” 她指着那穿素衣的仙女道:“这位是内苑凌波池中的龙女,昔日上皇曾在梦中见到她,为她鼓胡琴,作《凌波曲》,醒来后还能记忆,于是在凌波池上建立龙女庙,就是她。龙女与河伯有亲戚关系,我常能与她相会。后来龙女被选入蕊珠宫,我因此也能常常到这里。那梅妃江采苹,宿世原本是蕊珠宫仙女,两次谪落人间,如今才回归本处,她尘缘已尽,如今虽在这里,你却不能见到。那杨阿环宿孽未偿,有幸生在人世以了尘缘,却又骄奢淫佚,多作恶孽,如今孽报正未有尽头,怎么会在这里?你想访求她,可往别处去。” 通幽道:“梅妃既然不可见,就必须访得杨妃踪迹,才好回复上皇之命,望仙女指示。” 素衣仙女道:“你只顾向东行去,自会有人指示你。” 说罢,拉着绣衣仙女,转身入宫去了。

通幽果然乘着云气向东而行,来到一座巍峨的高山前。但见那山上古松苍翠、柏枝遒劲,山间云雾缭绕、泉声叮咚,说不尽的清幽景致。远远望见苍松翠柏之下,坐着三位仙翁:两位正在对弈,一位在旁静静旁观。通幽连忙整衣上前,恭敬地鞠躬参谒。两位对弈的仙翁停下手中棋子,含笑回望。

通幽叩问三位仙翁的姓氏,上首的仙翁捋须笑道:“我乃张果,这两位分别是叶法善、罗公远。我等与上皇本有宿世因缘,故曾在他左右周旋,无奈他俗缘深重,心志被尘世纷扰蛊惑,早已忘却本来仙根,我等便舍弃尘缘离去。如今他已垂垂老矣,昔日宠爱的佳人都已亡故,也该有所觉悟了,却又派你寻访魂魄,为何还如此执迷不悟?”

通幽恭敬道:“方才已听闻梅妃在蕊珠宫,只是不知杨妃魂魄在何处,还望仙师指点,以便弟子回复上皇之命。” 张果反问:“你可知上皇与贵妃的前因后果?” 通幽谦称:“弟子愚昧,还望仙师详言。”

张果缓缓道:“上皇宿世本是元始孔升真人,与我等本是同道。只因在太极宫听讲时,与蕊珠宫女相视而笑,触犯天规戒律,被贬谪凡尘,罚作女身成为帝王嫔妃,便是隋宫中的朱贵儿。而朱贵儿转世,便是如今的大唐开元天子。” 通幽疑惑:“朱贵儿为何能转生为天子?”

张果解释:“朱贵儿忠于君主,骂贼殉节而死。天庭最重忠义,自当得福报,况且谪仙本应复原位。只因她与隋炀帝有宿世缘分,又曾私下誓愿来生再续情缘,故转生为天子,了却这段誓约。” 通幽再问:“朱贵儿与隋炀帝有何宿缘?”

张果道:“隋炀帝前生是终南山的怪鼠,因偷吃九华宫皇甫真君的丹药,被缚在石室中一千三百年。它在石室潜心静修,立志要得人身享富贵。孔升真人路过九华宫,知怪鼠被缚多年,怜其潜修,力劝皇甫真君暂放它往生人世,了却夙愿,也可鼓励它来生悔过修行。正因这一劝,结下宿缘。当时隋运将终,独孤后妒悍令上帝不悦,皇甫真君便奏请将怪鼠托生为炀帝应劫。恰逢孔升真人获罪降谪为朱贵儿,遂以宿缘相聚,不想又与炀帝结下来世姻缘,故转生为唐天子,至今未能复归仙班。”

通幽追问:“朱贵儿转生为唐天子,那炀帝后身是谁?” 张果笑道:“你道炀帝后身是谁?正是杨妃!炀帝身为帝王,怪性复发,骄淫暴虐,又有杀逆之罪,上帝震怒,只判他十三年皇位,酬其一千三百年静修之功,且不许善终,敕令以白练系颈而死,罚为女身仍姓杨,与朱贵儿后身了结孽缘,最终仍以白练赐死,之后便要去阴司了结杀逆淫暴的罪案。她为妃时又恃宠造孽,罪上加罪,如今魂魄不得自在,你去哪里寻她?”

通幽叹道:“原来有这许多因果,若非仙师指点,弟子怎会知晓。但弟子奉皇命而来,该如何回复?” 张果沉吟未语,叶法善道:“上皇也不久于人世,他身后自会明白前因,你如今不妨暂且用虚言回复。” 通幽担忧:“虚言无据,恐难取信。” 罗公远笑道:“你若要凭据,还去问方才所见的二仙女,不必在此扰我等棋兴。”

正说间,遥见一簇彩云自空中飞来。叶法善指道:“看,二仙女来了!” 话音未落,云头落下,二仙女上前与三位仙翁行礼,回头笑对通幽:“你这凡间道士,还在此听因果么?” 张果道:“我已将杨妃两世因果告知,只是他定要亲见以便复命,烦请二位引他去见吧。”

二仙女领命,复引通幽驾云向北而行,片刻来到一处所在。但见愁云密布遮蔽日光,惨雾沉沉风声凄厉,山谷幽暗如永夜,树木朽枯似荒漠,恍若阴司冥界,令人魄骇魂惊。前方有一所宅院,门上横匾书 “北阴别宅”,两扇铁门紧闭,有两个鬼卒持刀把守。二仙女令鬼卒开门,引通幽入内。

只见院内景象萧瑟,寒气刺骨。走进两重门,遥见一妇人粗服蓬头,满面愁容,正凭几而坐。仙女指道:“此即杨妃,你可上前相见,我等不便与她相会。” 通幽趋步上前拜见,杨妃起身相迎,听闻上皇之念,顿时悲泣不止。

通幽问:“娘娘芳魂为何滞留此处?” 杨妃垂泪道:“我有宿世罪孽,又添今生过错,当受恶报。只等冤屈罪证到齐,便要定罪。如今本应囚于地狱候审,幸得我生前曾手书《般若心经》念诵,又有雪衣女白鹦鹉感我旧恩,常为我诵经忏悔,才得暂时软禁于此。多蒙上皇垂念,你回去切勿说我在此,恐增他悲思,只说我在好地方便是。”

通幽道:“回奏需有实据,才免猜疑。” 杨妃取出铁盒道:“我殉葬的金钗二股、钿合一具,是我心爱之物,此前托雪衣女衔取至此,今分一股金钗、半个钿盒为信物。” 通幽沉吟:“此乃人间常物,不足为据,需一件他人不知之事才能取信。”

杨妃低头思索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微光:“有了!记得天宝十载,我随上皇避暑骊山宫,七月乞巧之夜,二人并坐长生殿庭中纳凉。时至夜半,宫婢尽皆睡去,我与上皇私下立誓,愿世世为夫妇,此事再无一人知晓,你以此回奏,定能取信。”

通幽还想再问,只见两个鬼卒匆忙跑来催促:“快走吧!快走吧!” 通幽不敢停留,快步出门,却发现两位仙女已不见踪影。一阵狂风袭来,将通幽吹到一个地方。他定晴一看,原来就是刚才那座山,三位仙翁依然在那里下棋,刚刚才收局。

张果招呼通幽走近,说道:“你既然见到杨妃并拿到凭据,就回去吧!” 通幽说:“还请仙师一并说明梅妃江采苹的前因,好让我一并回奏。” 张果道:“梅妃本是蕊珠宫仙女,也因与孔升真人相视一笑,动了凡心,被贬降人间两世,都进入皇宫:在隋朝时为侯夫人,空负才色却未遇明主,以致自尽;再转生为梅妃,才与孔升真人了结一笑的缘分,却又遭人嫉妒排挤,这都是上天示罚的意思。后来因为临难坚守气节,忠义可嘉,所以得到仙灵救援,重返旧宫,又侍奉旧主,享尽天年而终,仍然回去做仙女了。”

通幽又问:“朱贵儿与隋炀帝有私下誓言,于是得以再次结合。如今杨妃与上皇也有私下誓言,来生也能再次结合吗?” 张果道:“朱贵儿以忠义相互感召,所以能如愿以偿。杨妃没有贞节,而且有过错恶行,她的私下誓言不过是痴情欲念,哪里作数呢?就像武后、韦后、太平公主、安乐公主,以及韩国夫人、秦国夫人、虢国夫人等人,都狂放无度,当她们与行为不端的人尽情玩乐时,难道没有山盟海誓吗?但这都只算胡言乱语罢了。”

通幽问:“如今武后、韦后等人,以及反贼安禄山等人的魂魄,都归向何处?” 张果道:“武后是李皇后的后身,所以杀戮唐家子孙,来报前世的仇怨,这还是劫数使然。只是可恨她荒淫残暴,作孽太多,如今已与韦后、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等人,以及当时那些奸佞之臣、残酷之吏,都堕入阿鼻地狱,永远无法超生。至于反贼安禄山等人,与那些助纣为虐的叛臣,导致祸乱的奸相,以及本朝和前代那些进谗嫉妒、不仁不义的后妃宦官,都是一班凶妖恶怪,顺应劫运而生。他们生前造下大孽,死后进入地狱,千百万年都在畜生道中轮回。这类事情不可尽数,你如今回奏,只说杨妃所说的话,就说她也是仙女,不必说她受苦。更要劝上皇洗心革面、忏悔过往,不要迷失前世因果,如果能够觉悟,到临终时,我们还会去接引他。” 说完,张果衣袖一挥,通幽便在方台上惊醒。

他凝神定想了一会儿,摸了摸衣袖里面,果然有金钗和钿盒两件物品。于是通幽赶到上皇面前启奏,把张果所说的前因都隐瞒不提,只说梅妃和杨妃都是蕊珠宫仙女,梅妃未能见到,杨妃却见到了,杨妃说:“上皇是仙真降世,与我有缘,所以得以相聚。如今虽然分别,但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不必悲伤思念,奉劝上皇及早明心见性、修养身心,千秋万岁之后,定当恢复仙真之位。” 接着把铁盒献上作为信物。

上皇看了,虽然极为叹息,但还是半信半疑。通幽又把七夕之夜的誓言上奏,说:“臣也担心钗盒不足以取信,需要另外一件事,贵妃就说到了这件事,这是私下话语,并没有人知道,以此上奏,必定不会被怀疑是像新垣平那样欺诈。” 上皇听了,呜咽流泪,于是厚厚赏赐了通幽,让他离去。后来白居易只根据通幽的假话,作了《长恨歌》,竟说杨妃是仙女居住在仙境,世人辗转相传成为美谈,那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上皇从此摒弃繁华,辟谷服气,日夜念诵经典。到肃宗宝应元年孟夏月明之后,偶然拿起一支紫玉笛,略微吹奏了几声,忽然看见两只仙鹤飞来,在庭院中徘徊翔舞,然后离去。当时有侍婢宫媛在旁边,上皇就对她们说:“我昨夜梦见张果、叶法善、罗公远三位仙师来说,我宿世是元始孔升真人,贬谪在人间,已经两世,如今命数已尽,特来接我到修真观去修行,忏悔六十年,然后恢复原来的仙位。如今双鹤降临,就是时候了!” 于是命人准备香汤沐浴,安然就寝,告诉左右不要惊动自己。

到了第二天早上,宫媛和众嫔妃都听到上皇睡中有嬉笑之声,惊讶地去看,发现上皇已经驾崩了。上皇驾崩时,肃宗正在病中,听闻噩耗,又惊又悲,病情更加严重,没过多久,也驾崩了。张后想要废黜太子,另立亲王,李辅国杀死张后,拥立太子为代宗,于是李辅国更加骄横。后来李辅国被人杀死,这个刺客实际上是代宗派去的。

那安禄山、史思明的余贼,到代宗广德年间才被消灭。代宗之后,还有十三位皇帝,其间美事恶事很多,应当另外编写。看官如果不嫌絮烦,容我后续刊印呈上请教。如今这本书,不过是说明隋炀帝与唐明皇两朝天子的前因后果,其余事情还没有记载。有一首词作为总结:

“闲阅旧史细思量,似傀儡排场。古今帐簿分明载,还看取野史铺张。或演春秋,或编汉魏,我只记隋唐。隋唐往事话来长,且莫遽求详。而今略说兴衰际,轮回转,男女猖狂。怪迹仙踪,前因后果,炀帝与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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