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腊战败后，已有流民不堪贫民区的拥挤和污秽动身返回家乡。
但汴京城内，仍有近十万人滞留。
朝廷有规定，每百人设一厕坑，深六尺，以草席围之。
由街道司逐日清理并洒石灰以防蚊蝇孳生。
然而地方实在有限，实际远达不到这个标准。
距离厕坑还有二十步远，就已经是恶臭弥漫，
恍若白日可见众人排蹲、露出白花花的臀部模样。
林知夏捂住鼻子，准备一鼓作气，肩头却被一颗小石子轻轻打中。
力道轻巧，似是让她止步。
林知夏回头，身后空无一人，眼角余光却扫到旁边的茅草堆。
冽风正缩在里面，几乎同环境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眼睛幽幽发亮。
她佯装蹲下挽起裤脚，低声问道：“何事？”
“里头污秽不堪，大人可将线索告知属下，属下去取。”
“这里没有笔墨，我也不知阿山会留下什么，要亲自去看了才知道。”
林知夏谢绝了对方好意，起身欲走。
冽风又道：“可是左侧第三个厕坑，对吗？”
林知夏一怔，想不到冽风观察得还很仔细。
刚刚阿山起身活动身体时，他拍向自己左边肩膀的手，只露出了三根手指。
冽风从林知夏的反应中确认了答案，他身形一动。
林知夏只看到一团黑影如闪电般在茅草堆中迅速穿行，顷刻间，左边第三个厕坑的草席已被掀起。
周遭恶臭似又乎重了几分。
林知夏缓缓蹲下，恰好一老汉步履蹒跚地走过来，见她蹲在路中央，斥道：
“后生，这里不能解手，再臭也要去里面！”
林知夏一愣：“大爷俺腿麻了，休息会。”
“年轻人，身子骨不行啊！”
老汉瞥她一眼，悻悻走开。
林知夏只得尴尬起身，躲到旁边一处僻静墙角静候。
不多时，冽风返回，却非自厕坑方向而来。
林知夏观其面上犹带水珠，周身沁着水汽，竟似是净手洁面归来。
二人由另一侧出了巷子。
期间冽风左手上一直托着一小块草席，其上赫然有人用茅草编出方块形状，旁缀一粒米粒。
到了安全的地方，林知夏欲接，冽风却是往旁边一避。
“有些脏，大人看就是了。”
林知夏有些意外，也不再坚持，她低头打量着草席上的方块。
她想起阿山初入京时，二人曾绑了南城刘寡妇，假扮其亲属去蔡府送豆腐。
眼下他们就在南城，此地的窟区常年聚集着流民、乞丐、无籍游民。
刘寡妇家离这确实很近，阿山这是要约她在那里见面。
那这米粒，林知夏眼眸微亮，她明白了，这是见面的时机。
那三个监视他的人看起来中气十足，肯定不是每日饮粥。
粥棚放粥时，流民哄抢着去排队，那些人也只能趁那时外出用饭。
林知夏再次检查，确认再无遗漏后，才让冽风将草席撕碎，扔进旁边的水沟里。
二人离开贫民区后，冽风又去洗了一次手。
回到江府，已过子时。
江成还等在院中，林知行也未曾歇息。
“以后不用等我。”林知夏上前道。
二人均未回话，林知行将一份口供递过来。
他下午同宋大一起去了百花院，从焉红嘴里打听到，小马脸确实隔三差五于半夜悄然离院。
二人按照焉红提供的日期，核对各家煤船抵港的时间。
“已经确认是常家的煤船，根据常家的报备，下次煤船抵京就在后日。
虽然那些孩子不记得下船的位置，但只要紧盯着小马脸，必定能将他们一举擒获。”
林知夏颔首：“看来很顺利嘛！”她低头看口供。
林知行却面露忧色：“就是太顺利了，反倒令我不安。此等现象若易于追查，为何拐卖屡禁不绝！”
江成率先开口，于奴役买卖一事，他远比兄妹二人更具发言权：
“这种案子查起来容易，要想给他们定罪却极困难。
纵然后日，你们当场抓到他们交易，也在煤船的底舱搜出那些被拐孩童，人赃并获。可没有实证，仍旧无法给他们定罪！”
林知行正色道：“那些孩童就是证据！！”
林知夏却是明白过来：“我猜，那些孩童的身契定是同船而至。
小马脸大可辨称，这些孩子都是被其父母所卖，他们只是贪便宜让孩子躲在煤船底舱，运到汴京卖个好价钱。”
林知行反驳：“我可以让那些孩子说真话！”
“拐子亦可咬定，孩童不甘被父母所卖，才编造谎言、不认身世、意欲逃跑。
当双方各执一词，你怎么证明孩子的话就是真的？拐子手握官府签押的身契及父母手印，那些孩子可什么都没有！”
林知夏凝视兄长，字字清晰。
“可事实明明.......”林知行一时语塞。
“事实也是需要证据支撑的，就算官府可以扣下那批孩童，派人去原籍查访，可他们是在流徙途中被拐。
他们父母踪迹难寻，生死不知。若去寻这户籍主人，衢州远隔千里，往返两月，其人是否在世尚不可知。”
林知夏一番剖析令林知行如梦初醒。
他虽饱读诗书，终究涉世未深。
“哥，你还记得口供里，这些孩子大多是在永城被掳。”
林知行颔首。
“你应知晓，永城距离应天府更近。
我朝定都开封府为东京，置洛阳为西京设立河南府、以商丘为南京设立应天府。
应天府素有南控江淮，北临河济，彭城居其左，汴京连其右，其繁荣程度并不逊色于汴京。
拐子何故不就近送至商丘，反耗费船资送抵汴京？
不就是想让孩子跟他们父母天各一方，纵然官府察觉也查证极难。”
林知行豁然开朗：“所以，集中在汴京的流民，他们在途中被拐的孩子，很可能送到了其他更远的地方，例如应天府？”
一旁的阿昼听到后，忍不住出声：“那为何还要那个疤脸女童协助打听？”
“多一条路多一线生机。”林知夏说完，接过江成递来的茶，润了润喉。
“是以不能冒然捉拿，唯有顺藤摸瓜。”林知行站起身，一手捏拳轻击着自己另一边的手掌，“首要弄清，运人是常家的买卖，还是船夫自行所为。
找到那一头的送货人，摸到伪造契书的人。”
他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
定了方向后，就准备出门。
林知夏拉住兄长，指了指天际残月：“此事不急，船还有两天靠岸，明天再查。”
可看着兄长异常清亮的双眸，此刻怕是一点睡意都无，遂笑道：
“要不，我们喝点。”林知夏忽然察觉，他们明明是一帮年轻人，却几乎没有做在一起喝酒吹牛过。
江成顺势起身：“你那个酒量？”
他可不是鄙视对方，在开封府他们吃过几次饭，对方一杯酒抿了六七回，方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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