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的工农同胞们，请热烈祝贺，我国教师节日确立……”
张韬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但从醒来的时候，耳边的广播就一直没停过。
他站在窗前，虽然脑子有些昏沉，但目光却怔愣不已。
无内饰红砖白灰的墙壁，顶上坠着一颗铁皮罩子的钨丝灯，木头柜子的朱漆有些剥落，但上面还贴着半张摇摇欲坠的喜字，半开的窗户外面，院子的墙头上，更是贴着一个醒目的标语“计划生育，利国利民”……
这熟悉而又久远的一幕，让他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怎么回事？
他不是死了吗？
天桥洞下，他宛如路边的野狗，在冬日漫天飘雪寒风中，蜷缩着高烧三日的身体，然后意识逐渐模糊。
那天是除夕夜，直到临死前，他耳边都还不断回响着，自己最后一次企图打给家里的时候，电话那边决绝而又冰冷的声音。
“你一个人死外边就好，别回来给我们老张家丢人！”
“大过年的，真是晦气……”
张韬眼前逐渐模糊，嘴唇止不住的开始颤抖。
悔恨、喜悦、愤怒、懊丧……无数复杂的念头交织在了心头。
曾经何时，他无数次的向老天爷祈祷，希望能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但没想到，老天爷竟然真的让他重生了。
张家有三个孩子，张韬不像大姐那样成熟稳重，早早成了家，还帮忙补贴家里，也不似三弟聪明伶俐，天天拿回家各种奖状。
所以，作为老二的张韬，是家里最不受待见的一个。
相较于姐姐弟弟的关爱，爹娘对他的态度，甚至一度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
这种怀疑，持续到了他三十多岁，在爹娘面前他逆来顺受，吃苦耐劳，在姐弟面前他更是小心翼翼、各种讨好奉献，就为了多感受点亲人的温暖。
直到那天。
他亲眼看到了，是三弟偷了公家的东西，但是等警察找上门的时候，他却成了那个替罪羔羊，最后硬是蹲了七年的大牢。
这下好了，老张家出了个劳改犯，这件事情在村里被传的沸沸扬扬。
等他出狱后才知道，爹娘早就对外宣称，和他断绝了关系，就当他们老张家，从来没生过这么个儿子。
那一刻，张韬心如刀绞。
直到那个除夕夜，他彻底熄灭了对于亲情的所有幻想。
既然老天给了他这个机会。
这一世，他务必要活出个人样来！
就在张韬五指紧握，暗暗下定决心的时候。
一道央求的哭喊，却在隔壁屋门外响起：“妈！媛媛真的发高烧了，不信你摸摸看……你就给我十块钱，让我送她去医院看看吧！”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张韬的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瞬间红了眼眶。
沈秋雨！
他曾经的前妻。
张韬死后游荡了一段时间，他亲眼看到那个女人寻到了天桥下，抱着自己的尸体哭的撕心裂肺，那一刻张韬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深爱自己的女人。
可笑的是，前世的他因为愚孝，听了家里人的蛊惑，硬生生逼着和沈秋雨离了婚。
不对！
现在是一九八五年，他和沈秋雨还没离婚，她还是自己老婆！
张韬一阵激动，可还没等他来得及高兴。
“十块钱？你咋不要我的命？”
“小丫头片子发个烧，你就用毛巾擦擦，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我看你就是成天惦记着怎么从我这骗钱！想要钱，门都没有！”
李秀梅坐在门口嗑着瓜子，一脸刻薄，言语中甚至透着浓浓的嫌恶！
“妈！没有用啊，媛媛已经烧了一宿了，在这么拖下去就出问题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妈！算我求你，媛媛也是你亲孙女啊！”
沈秋雨说着，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眼泪滚珠般的顺着脸颊滑落，死死地拽着李秀梅的裤腿，神情哀戚而又焦急。
可就在这时。
隔壁屋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当张韬高大的身影丛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沈秋雨娇躯猛地颤抖了几分，下意识地止住了哭声，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脖子。
“老二！你来得正好，你自己看看你娶回家的婆娘！自己是个赔钱货也就罢了，生也生个拖油瓶，整点变着法子管我要钱！这事你管是不管？”
李秀梅掐着腰，嗓音尖锐，见面便是好一通训斥。
“不，不是的，媛媛真的生病了，我不是想要钱……”
沈秋雨声音颤抖，甚至显得有些卑微，但看到张韬的瞬间，一股绝望也不由浮现在了眼中。
今天这钱，她已经拿不到了。
依着张韬的性子，既然婆婆都这么说了，那今天只怕是她少不了一顿打了。
果不其然。
就见张韬面色阴沉，听到话后，直接迈着大长腿朝这边走过来。
当那粗糙的大手扬起时候，沈秋雨近乎本能的闭上了眼睛，身子因为畏惧，也止不住地轻微颤抖着。
可下一秒。
预想中的巴掌，并没有打在身上，而是温柔地将她整个人扶了起来。
就在沈秋雨还在怔愣的时候，那几天没刮胡子的脸，竟罕见地流露出心疼和愧疚：“没事，别着急！我这就带你和女儿去医院。”
沈秋雨呆住了。
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张韬。
同样震惊的，还有旁边的李秀梅。
后者本来还期待着，张韬能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赔钱货，结果事情的预料，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于是瞪大了眼睛，再三确认道：“老二，你想干嘛？”
话音刚落。
“拿二十块钱给我！”
张韬冷着脸，直接朝李秀梅伸出了手。
这些年他在厂里上班，几乎每个月的工资，都如数上交，即便是结婚后，都交了一大半，以前的他觉得这是孝顺，但现在……呵呵。
李秀梅张大了嘴巴，他没想到张韬竟然真的敢找他要钱，而且还攥着拳头，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哪还有以往半分低眉顺眼？
“行！你要是不给我，我自己拿！”
张韬说着，就直接越过了李秀梅，径直朝着屋内走去。
“你敢！老二！你这是打算在我这抢钱不成？你今天要是敢拿走一分钱试试，你看你爹回来，不把你的腿打断！”
李秀梅气急败坏的怒吼着，因为她发现，自己根本阻拦不了人高马大的张韬。
“行！那我就等着！”
“但是现在，我要带我闺女去看病！”
张韬神情冷漠，直接翻出了钱盒子，从里面抽出两张十块钱。
随后拉着沈秋雨，直接朝着院子外面走去。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李秀梅气的胸脯上下起伏，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反了天了！
真是反了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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