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侍郎那句“回銮帝都”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开了锅。
圣德帝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丝，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他下意识地看向北方，似乎想穿透宫殿的墙壁，望见那座曾经象征着他至高无上权力的巍峨皇城。
宁州行宫终究是偏安一隅的避难所。
帝都是大商的根基，是正统的象征！
若能回去……那被蛮人践踏的耻辱似乎也能洗刷几分。
圣德帝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回銮……帝都？咳咳……爱卿此言……”
“陛下！万万不可！”
圣德帝的话音未落，吏部尚书崔明远已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第一个跳了出来。
他声音尖锐得变了调，脸上方才提议封王时的沉稳算计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惊惶。
“蛮人虽暂退，然其主力未损分毫！骨力可汗乃枭雄之姿，岂会甘心？其北遁只为休整，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此刻回銮，无异于将陛下与朝廷再度送入虎口！帝都无险可守，若蛮骑复至，后果不堪设想啊陛下！”
户部尚书紧随其后，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三思！帝都经此浩劫，十室九空，宫阙倾颓，瘟疫横行！府库早被蛮人劫掠一空！如今宁州初定，供养朝廷已是艰难竭蹶，哪有余力支撑回銮銮驾，百官随行，宫室修缮之巨耗？此乃劳民伤财，动摇国本之举！万万使不得！”
“钱粮”已是最沉重的枷锁，没钱没粮他们就是寸步难行。
江涛语气凝重地补充，“陛下明鉴！崔尚书所言极是。蛮人乃有序北撤，非溃败之军。其主力犹存，战力未损。帝都地处北境平原，四战之地，无雄关可恃。朝廷新迁宁州，立足未稳，护卫力量捉襟见肘，绝无可能在蛮人铁骑复来时护得銮驾周全！此非明智之选！”
汪之鳞作为首相，此刻站了出来。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陛下！诸位大人拳拳之心，皆是为陛下安危，为社稷存续！”
汪之鳞先定了调子，随即话锋如刀，“然，臣尚有更深的忧虑！建州之捷，全赖镇南王霍渊力挽狂澜于青州一隅。然，帝都远在北方千里之外！”
汪之鳞说话间还特意强调了一遍镇南王。
他一边说，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回皇帝灰败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若陛下决意回銮，蛮人主力复来叩关，何人可救？指望镇南王霍渊吗？”
殿内瞬间死寂。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汪之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质问。
“青州、建州，乃霍渊新得之封地，根基未稳，百废待兴！他会为了远在北方的帝都，弃自己根本之地于不顾，千里迢迢挥师北上，与蛮族主力死战吗？此战凶险万分，胜败难料，于他有何益处？他霍渊，岂是肯为朝廷火中取栗之人？！”
这赤裸裸的剖析，撕碎了所有侥幸。
而答案呼之欲出……
霍渊绝不会来！
汪之鳞的声音更加低沉，却也更显森寒。
“退一万步讲，即便朝廷下旨严令霍渊北上勤王……陛下，诸位大人，你们当真敢让他带着那支能阵斩巴特尔，几近全灭蛮军断后精锐的‘奇兵’进入北境，靠近帝都吗？！”
“引狼入室”四个大字，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朝臣的心脏！
比蛮族铁骑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们。
汪之鳞环视鸦雀无声的大殿，将最终也是最致命的担忧抛出。
“若霍渊击退蛮人，顺势占据帝都，挟天子以令诸侯，朝廷当如何自处？若他……与那骨力可汗暗通款曲，演一出双簧，朝廷又将如何？！届时，陛下与朝廷，是落入蛮人之手，还是落入……霍渊之手？！此非回銮，实乃自投罗网，将社稷神器拱手送入虎狼之口！此议万不可行！”
“汪相洞若观火！句句切中要害！”崔明远、纪文忠、钱万钧等人如梦初醒，齐声高呼，声音里充满了后怕与对汪之鳞“远见”的感激。他们看向提出回銮的工部侍郎胡侍郎，目光如同在看一个险些将大家拖入深渊的罪人，充满了严厉的责备。
工部侍郎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圣德帝眼中的那点微弱光芒，在汪之鳞这诛心之论下，彻底熄灭了。
他刚刚因“回銮”而挺直些许的脊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重重地瘫回冰冷的龙椅。
他明白了。
什么蛮人威胁，什么帝都残破，什么钱粮匮乏……都是冠冕堂皇的遮羞布。
群臣真正恐惧的，是那支掌握在霍渊手中那神秘而强大的力量。
他们既怕蛮人再来时无人可挡，更怕为了抵挡蛮人而“请”来的霍渊，会成为比蛮人更可怕，霍渊才能直接威胁到他们自身权位和宁州安乐窝的“狼”！
他这位九五之尊，想回到自己皇宫的卑微愿望，在臣子们“忠君体国”的面具下，在对“引狼入室”的极致恐惧中，被彻底碾碎。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暴怒在他衰朽的胸腔里翻腾。
他被迫承认了霍渊的爵位，将青州和建州划为了霍渊的封地，因霍渊跟霍北山的嫌隙，他甚至还重新给了霍渊一个封号！
然而这口窝囊气，他实在咽不下去！
“咳…咳咳……”圣德帝的咳嗽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显压抑和沉闷。
他死死捂住嘴，浑浊的目光扫过殿下一个个低眉顺眼，却又心怀鬼胎的臣子。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圣德帝的心头。
霍渊想安安稳稳地当他的镇南王，门都没有！
圣德帝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却比方才的暴怒更令人心悸，“诸位爱卿……咳咳……虑事周详，回銮帝都……确非其时……”
殿下众人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圣德帝话锋陡然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算计：“不过……镇南王霍渊，年纪也不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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