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一阵沉重、令人牙酸的车轮碾压声，便打破了全州内城那惯有的宁静。
十辆由四匹高大的北地挽马拖拽的重载马车，在数十名黑衣护卫的簇拥下，缓缓地从“四海通”客栈的后院驶出，汇入了主街。
每一辆马车，都装载得满满当当，车轮在坚硬的青石板路上，压出了深刻的辙痕。
车上，盖着厚重的油布，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但那股子几乎要将空气都压得凝固的沉重感，却让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车队的目标，只有一个——州牧府。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内城。
“快看！是昨天那伙北地来的大商队！”
“我的老天爷……这……这是要去给州牧大人送礼吗？这手笔也太大了！”
无数的窗户被推开，无数道充满了好奇、羡慕与嫉妒的目光，汇集在这支沉默而压抑的车队之上。
州牧府门前，那名身着藏青色管家服饰的中年人，早已带着数十名府内下人，恭敬地等候在门口。
盛秋一身黑色劲装，从队伍的最前方翻身下马。他没有看那名管家，只是对着身后，冷冷地挥了挥手。
“卸货。”
十辆马车，在锦衣卫的指挥下，缓缓地驶向了州牧府那足够四辆马车并行、专供车马进出的侧门。
而盛秋则独自一人走到了那名管家面前。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详细的货物清单，递了过去。
“这里，是白银一百五十万两。”
“我家先生说了，其中一百万两，是昨日与州牧大人商定好的‘茶水钱’。另外五十万两，则是我家先生的一点心意，算是……为昨日在府上叨扰，赔个不是。”
那名一向眼高于顶的管家，在听到“一百五十万两”这个数字时，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也忍不住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盛秋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还请管家转告州牧大人。银货两讫，昨日那张银票，便算是兑现了。他老人家，可以自行销毁了。”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对着那管家重重一抱拳，转身，翻身上马，带着其余的护卫，返回了客栈，只留下那十辆装满了金银的马车，和一群早已目瞪口呆的州牧府下人。
……
书房之内，赵德芳听完管家的汇报，和他那位心腹李师爷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狂喜与贪婪！
“好！好一个吕不韦！好一个金蟾商会！”
赵德芳猛地一拍大腿，放声大笑，胸中那最后的一丝疑虑，也随着这真金白银的到来，彻底烟消云散！
“大人，”李师爷的脸上，也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眼中闪烁着精光，“这吕不韦，不仅出手阔绰，更是个懂规矩、识时务的聪明人啊！”
“您看，”他指了指门外，“他送来现银，让您销毁银票。此举，既是向您表了忠心，断了自己反悔的后路。更是将所有可能留下来的把柄，都销毁得一干二净！”
“还有那多出来的五十万两！”李师爷的声音里，充满了赞叹，“这是在向您示好，也是在向您展示他背后那金蟾商会的恐怖财力！告诉您，只要跟他合作，日后的好处，只会更多！”
赵德芳听着这番分析，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
他缓缓地靠回了太师椅上，心中，那头名为“贪婪”的野兽，已经被彻底喂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将所有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绝对掌控感。
在他看来，这个吕不韦，不过是一个空有万贯家财，却无权无势的“财神爷”。
虽然他的身后站在丞相顾雍，却并不能明目张胆。
而他赵德芳，就是那个能决定“财神爷”命运的……人。
盛秋返回客栈时，吕不韦正独自一人，立于三楼的露台之上，俯瞰着楼下那片街道。
他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问道：“都办妥了？”
“是，先生。”盛秋躬身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银两已如数交割，那管家的反应，与先生您预料的，分毫不差。”
吕不韦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身，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笑意的眸子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即将收网的锐利。
“独眼龙那边呢？我让他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回先生的话，也已备妥。”盛秋回答，“城中最好的工匠，连夜赶工，用最上等的金丝楠木，打造了一块牌匾。上面的字，是请城中最好的书法先生写的，描金镶玉，气派非凡。”
“很好。”
吕不韦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他走到桌案前，亲自研墨，提起笔，在一张描金的拜帖之上，笔走龙蛇。
“明日，钱庄，正式开业。”
他将写好的拜帖，递给盛秋。
“你，亲自去一趟州牧府。告诉赵大人，就说我金蟾商会开业大吉，想请他这位‘父母官’，于明日巳时，亲临现场，为我们……剪彩揭匾，主持大局。”
盛秋接过拜帖，脸上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困惑。
他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先生，恕属下愚钝。”
“那赵德芳在全州，早已是声名狼藉，人称‘赵扒皮’。他横征暴敛，鱼肉乡里，百姓商贾，对他无不是畏之如虎，恨之入骨。”
“您请他来为钱庄站台，用他的‘官府信誉’做保。这……这岂不是在告诉所有人，我们这钱庄，是他赵德芳开的？届时，这城中，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把自己的血汗钱，存入这虎口之中？”
吕不韦闻言，放声大笑。
他走到盛秋面前，拍了拍他那坚实的肩膀。
“盛百户，你说的，都对。”
“但你，只看到了其一，未看到其二。”
他看着盛秋那依旧不解的眼神，缓缓地为他揭开了这盘棋局更深一层的算计。
“你以为，我请他来，是为了让他‘取信于民’吗？”
吕不韦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变得冰冷。
“不。”
“我是要让他，用他手中的刀，用他州牧府的权，逼着那些百姓，逼着那些商贾，把钱……存进来。”
“什么？！”盛秋骇然失色。
“你想想。”吕不韦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他赵德芳，昨日才刚刚收了我一百五十万两的‘诚意’。今日，我这钱庄开业，他又亲自前来站台剪彩。这在所有人眼中，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赵德芳，已经和我这条船，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我这钱庄的生意，若是兴隆，他自然能分到更多的好处。可若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呢？”
吕不韦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嘲弄。
“那他赵德芳的脸，往哪儿放？他那州牧大人的官威，何在？他昨日收下的那一百五十万两，又算是什么？”
“到时候，不用我开口。他自己，就会比我们更着急。”
“他会用尽一切手段，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去‘鼓励’他治下的子民，将所有的钱财，都投入到我们这个……能为他带来源源不断财富的‘聚宝盆’里来。”
盛秋呆呆地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
先生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民心。
他要的，只是结果。
只是那个，能够将整个南离都彻底点燃的，巨大的……火药桶。
而点燃它的过程，是真是假，是善是恶，是取信于民，还是威逼利诱……
根本，就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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