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驶入全州地界，天地间的颜色，仿佛都瞬间黯淡了下去。
不再有利州和潍州的沃野千里，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如同巨兽脊背般狰狞的黑色山峦。
官道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条被无数双草鞋和车轮碾压出来、崎岖不平的泥土路，在险峻的山谷间蜿蜒穿行。
道路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和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树叶与潮湿的泥土混合、独特的腥气。
偶尔，从密林深处传来几声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更添了几分蛮荒与危险。
盛秋和他麾下的锦衣卫们，早已是刀不离手，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就在车队缓缓驶过一处狭窄的“一线天”时，意外，终于发生了。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
一声中气十足，却又带着几分滑稽腔调的叫喊，从前方山壁的顶端传来。
紧接着，一块巨石被人从上方奋力推下，“轰隆”一声，砸在了车队前方的道路中央，激起漫天烟尘，彻底堵死了去路。
数十名穿着破烂皮甲，手中兵器五花八门——有生锈的铁刀，有削尖了的木棍，甚至还有人扛着一把巨大杀猪刀的山贼，呼啦啦地从两侧的山林中钻了出来，将整个车队，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独眼大汉。
他扛着一把比他小腿还粗的狼牙棒，走到车队前，用那只仅存的好眼，颇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支看起来装备精良的“肥羊”。
“哟呵，稀客啊！”独眼龙咧开嘴，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声音洪亮，“看你们这阵仗，是从北边来的大商队吧？胆子不小啊，竟敢走爷爷我的黑风道！”
盛秋的脸色瞬间变得冰冷，他身后的锦衣卫们，也已无声地结成了一个小型的防御阵型，黑洞洞的弩口，从车厢的缝隙中，悄然对准了那些看起来毫无章法的山贼。
不等盛秋开口，马车的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掀开。
吕不韦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走下马车，对着那独眼龙，笑眯眯地拱了拱手。
“这位好汉，有礼了。”他的声音温和，像是在与朋友闲聊，“在下吕不韦，确实是北地来的商人。此行路过贵宝地，不知……有何指教？”
独眼龙显然没料到对方竟如此镇定，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指教？哈哈哈！老子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叫指教！不过嘛，道上的规矩，我懂！”
他将手中的狼牙棒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看你们这车队，少说也有六十辆大车。爷爷我也不多要，你们就随便留下……三十车孝敬孝敬，剩下的，你们就可以走了！”
他身后的山贼们，也跟着发出一阵哄笑。
“三十车？老大，你看他们那箱子，一个个都那么沉，里面肯定装满了金银！三十车太少了，我看，得五十车！”
“就是！把车留下，人可以滚了！”
吕不韦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三十车，太多了。我们是小本生意，拿不出这么多。”
“拿不出？”独眼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拎起狼牙棒，指着吕不韦的鼻子，“那就别怪爷爷我的棒子，不认人了！”
“慢。”
吕不韦抬起手，制止了他。
“我虽然拿不出三十车货，但……”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精明的笑容，“我可以给你们指一条，能弄到三百车，甚至三千车货的……财路。”
独眼龙闻言，再次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就在此时，盛秋终于得到了他等待已久的信号。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动手。”
冰冷的声音，如同死神的敕令。
“咻！咻！咻！”
数十支早已上弦的弩箭，从车厢的缝隙中，如同毒蛇吐信般，一闪而过！
那些还在哄笑的山贼，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精准地射穿了喉咙、心脏！惨叫声仅仅持续了数个呼吸，便戛然而止。
盛秋的身影，早已如鬼魅般，冲向了那个还在发愣的独眼龙！
雪亮的刀光一闪！
“当！”
独眼龙毕竟是这伙山贼的头领，竟凭着本能，用手中的狼牙棒，险之又险地架住了这致命的一刀！
巨大的力量，震得他虎口发麻，向后连退了三大步！
还不等他站稳，另外两名锦衣卫小旗，已如跗骨之蛆，从两个刁钻的角度，同时攻到！
一场毫无悬念的单方面屠杀，在这狭窄的山谷之内，轰然爆发！
片刻之后，山谷重归死寂。
除了那个被三把长刀架着脖子，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的独眼龙之外，其余的山贼，都已化作了冰冷的尸体。
那独眼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手中的狼牙棒扔出老远，磕头如捣蒜。
“好汉饶命！爷爷饶命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也是被逼无奈，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落草为寇的啊！”
盛秋的眼中，寒光一闪，手中的绣春刀便要落下。
“留他一命。”
吕不韦的声音，缓缓响起。
他走到那独眼龙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重新换上了那副和善的笑容。
“起来吧。我刚刚说的，还算数。”
吕不韦看着他，声音里充满了诱惑。
“告诉我，这全州境内，官府、山贼、民生，所有的一切。”
“然后，我带你去发一笔，你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大财。”
半个时辰后，车队再次缓缓启动。
那块堵路的巨石，已被数十名破浪军士卒合力推下了悬崖。
道路两侧的尸体，也被干脆利落地处理干净，除了空气中那股尚未散尽的血腥味，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只是，在吕不韦那辆宽大的马车前，多了一个新的马夫。
正是那个独眼龙。
他身上那件破烂的皮甲早已被扒下，换上了一身还算干净的粗布短褐。
那把沉重的狼牙棒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普普通通的马鞭。
此刻，他正毕恭毕敬地坐在车辕之上，一边熟练地驾驭着高大的挽马，一边侧着身子，对着车厢内那道看不清面容的身影，用一种带着几分讨好、几分敬畏的语气，详细地介绍着全州的现状。
“爷，您是不知道啊。咱们这全州，说是南离王朝的地盘，其实跟三不管的野地，没啥区别。朝廷派来的州官，不出三年，准得换人。不是被山贼宰了，就是自己捞够了油水，想办法调走了。现在的那个州牧，姓赵，是个只知道在府里喝酒玩女人的废物，除了收税，啥事不管。”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要说这全州真正的土皇帝，其实是三伙人。东边，是‘黑风寨’的李三爷，也就是小的我……以前的老大。他手底下有五百多号人，占着通往潍州的商道，算是咱们这儿最大的一股。西边，是‘白虎堂’的王麻子，他手下人不多，但个个都是亡命徒，心黑手狠。还有南边，是‘清水帮’的刘寡妇，别看她是个娘们，但手腕最毒，专门做人肉买卖，把抓来的活人卖到海外当奴隶……”
他将全州境内大大小小的势力、各自的地盘、头领的性格、甚至他们彼此间的恩怨情仇，都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
异常详尽，远比锦衣卫那些只记录在卷宗上的冰冷文字，要生动得多，也鲜活得多。
车厢之内，吕不韦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评价。
那双精明的眸子里，那张原本还有些模糊的全州地图，在独眼龙这番详尽的描述之下，正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立体。
每一个山头，每一个势力，都化作了他棋盘之上，一颗颗可以被利用、被吞噬、被引爆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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