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坤的大营，像一头匍匐在岳麓山北麓的巨大凶兽。
即便是在阳光明媚的午后，那连绵数里的营寨，和那一排排在风中招展的黑色旗幡，依旧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然而，当鞠义率领着他那支伪装成“援军”的部队，穿过那道由宋然艰难开启的哨卡，真正踏入这片营区时，他敏锐地感觉到，这股肃杀之气的背后，隐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
道路两旁，负责警戒的士兵虽然依旧持枪而立，但他们的眼神，大多是空洞的，麻木的。
那身本应威武的甲胄，穿在他们消瘦的身体上，显得有些松松垮垮。
他们的脸颊深陷，嘴唇干裂，脸上带着一种长期营养不良所特有的菜色。
当他们看到那三百多辆吱呀作响的驴车，以及车上那用草席也掩盖不住的、鼓鼓囊囊的麻袋时，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于野兽般的、对食物的原始渴望。
无数道贪婪的、饥饿的目光，如同实质一般，死死地钉在那些驴车上，让鞠义麾下那些扮演着辅兵的先登死士们，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站住！”
一声中气不足的呵斥，从前方传来。
一支约有百人的巡逻队，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的，是一名骑在马上，身形微胖，看起来养尊处优的都尉。
他身后的士兵，虽然装备比外围哨卡的要精良一些，但脸上的菜色，却一般无二。
“来者何部？可有通行手令？”那都尉色厉内荏地问道，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后方的驴车上瞟。
鞠义身后，一名扮作校尉的先登队率正要上前交涉，鞠义却轻轻一抬手，制止了他。
鞠义催马上前，脸上挤出了那种属于“王建成”的、带着几分矜持与傲慢的笑容。
“我乃徐州王建成，奉祁都督之命，前来为王帅押送粮草。这位将军，不知如何称呼？”
那都尉见来者气度不凡，又自报家门，脸上的警惕立刻化为了谄媚。他连忙翻身下马，躬身行礼。
“原来是王将军当面！末将有眼不识泰山！末将乃是中军护粮营都尉，姓李名福。”
他一边说着，一边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笑。
“至于手令嘛……王将军说笑了，您能来，就是咱们最大的手令啊！快，弟兄们，都让开，给王将军的运粮队让开道路！”
他对着身后的士兵大声吆喝着，那副殷勤的模样，与刚才判若两人。
鞠义心中冷笑一声。
看来，这大营之内，也并非人人都是宋然那样的硬骨头。
不过，他并未因此而有丝毫的放松。
他依旧从怀中，取出了那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递了过去。
“李都尉，军务在身，规矩不可废。还是查验一下吧。”
“诶！王将军您这是哪里话！”李福嘴上客气着，手却毫不犹豫地接过了文书。他装模作样地展开，目光在那鲜红的都督大印上扫了一眼，便立刻叠好，恭恭敬敬地递了回来。
“没问题！绝无问题！王将军，您快请进！王帅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您来了，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第一道盘查，有惊无险。
鞠义的部队，继续向大营深处行去。
一路上，他们又接连遭到了两次盘查。
但与最初宋然那近乎偏执的谨慎不同，营中的这些将官，一个个都像是久旱逢甘霖的灾民。他们虽然也走了个过场，查验了文书大印，但那心思，早已飞到了后方的粮车之上。
甚至有一名负责军械的校尉，在查验完毕后，还厚着脸皮凑到鞠义跟前，旁敲侧击地询问这批“援军”是否携带了多余的箭矢和备用甲胄。
鞠义都一一“和善”地应付了过去。
终于，在穿过了层层营寨之后，他们抵达了北玄大营的后勤核心区域——粮草大营。
一名身穿将军甲胄，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留着一部山羊胡的将领，早已带着一大批军需官，在此等候。
他便是王坤麾下，负责整个东路大军后勤辎重的，后将军，孙贺。
“哎呀呀！王将军！”
还未等鞠义下马，孙贺便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那双因为看到粮车而亮得如同灯泡般的眼睛，让鞠义瞬间就明白了，此人，比之前的那些都尉校尉，更加“好打交道”。
“末将孙贺，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孙贺一把拉住鞠义的手，热情得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王将军，你可不知道啊！我们这一个多月，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指了指自己那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脸颊，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断粮！断粮三天了啊！现在整个大营，上至将军，下至伙夫，喝的都是那看不见米粒的稀粥！您闻闻，我这说话，嘴里都带着一股子清水味儿！”
他拉着鞠义，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还有咱们的战马！那可都是宝贝疙瘩！现在倒好，连精饲料都没了，天天啃草根树皮，一匹匹瘦得跟驴似的！前营的弟兄们天天骂，说再这么下去，别说上阵杀敌，怕是连刀都快举不起来了！”
鞠义一边听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他看到，周围那些军需官，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看向粮车的眼神，就如同饿了三天三夜的狼。
他也看到了，不远处，几名士兵正抬着一具用草席包裹的尸体，从军医营的方向走过。那尸体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看来，这王坤大营的窘境，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得多。
鞠义心中大定，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种属于“王建成”的、带着几分同情的威严。
他拍了拍孙贺的肩膀，叹了口气。
“孙将军，辛苦了。我这一路行来，也是餐风露宿，总算是把这批救命粮给送到了。”
“是啊是啊！”孙贺连连点头，他指着身后那片空荡荡的粮仓区，“王将军，您看，粮仓在哪儿，我已经给您的人备好了。您是不知道，为了腾出地方，我可是把我那些宝贝都给……”
鞠义打断了他的话。
“孙将军，闲话少叙。”他指了指身后那庞大的车队，“还是先将粮食入库，交接完毕，我也好去面见王帅，早些回去向祁都督复命。”
“对对对！正事要紧！”孙贺一拍脑门，随即对着身旁的下属大声吆喝，“都还愣着干什么？！快！带王将军的弟兄们，去甲字号粮仓！把粮食都给老子卸下来！小心着点，谁要是敢洒出来一粒米，老子扒了他的皮！”
他又转回头，对着鞠义，换上了一副更加谄媚的笑容。
“王将军，您看，这卸粮入库的粗活，就让底下这帮小的们去办就好了。您一路劳顿，不如……随我去帐中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孙贺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地说道：“我带您，去见王帅。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您亲自押送粮草前来，必然龙颜大悦。届时，我在旁边再为您美言几句，这份天大的功劳，您可就稳稳地拿下了！”
来了。
鞠义的心中，冷笑一声。
这才是对方真正的目的。
他装作一副意动的模样，点了点头。
“如此，便有劳孙将军引见了。”
说着，他便要翻身下马，同时对着身后的几名“亲兵校尉”招呼道：“你们几个，随我同去！”
然而，他的手刚碰到马鞍，孙贺那看似热情的手，却不着痕痕迹地，按在了他的手臂上。
“诶，王将军，且慢。”
孙贺的脸上，依旧是那副热情的笑容，但眼中，却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王帅有令，军情紧急。为防不测，凡是面见王帅者，无论官阶高低，都只能……一人前往。”
他指了指鞠义身后那几名眼神锐利的“亲兵”，笑着说道。
“至于您的这些弟兄，还有您麾下的大军，您放心！末将会亲自为他们安排最好的营地，备上最热的肉汤！保证让他们，宾至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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