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门前的理石板上露水未干，头顶有几声鸦叫掠过，
李曼玉鬓边碎发被泪水与汗水黏在脸颊，指尖死死握住叶无双裙摆，生怕叶无双会离开。
勋贵门前热闹不常见，这会儿热闹升级，百姓围成的圈子又收紧了几分，
有妇人挎着菜篮踮脚张望，篮子里新鲜萝卜蹭脏了前头人的绸衫，可那人依旧专心看热闹，并不在意。
看着跪地痛哭流涕的李曼玉，众人表情都有些困惑——
虽然叶无双是县主，但李曼玉是三品大员的正室夫人，又是年许多，当众去跪一个小辈着实说不过去。
一旁叶无双更是眉头紧皱。
刚刚在府中时，那小厮也没有说清楚，只说一位夫人正在门前说着小姐的过往，并没有告知是来求医的。
所以叶无双理所当然的想岔了。
这人先在门前大肆说着叶无双医术如何高明，等人真的出来后再用所谓的事实揣测一番。
让自己在京城中名声扫地。
本来她不在意这些虚名，可此人闹到了侯府门前，她如何都不能不管。
可意料中的发难并没有出现，这人怎么直接跪下了？
这样的路数让素来见识颇多的叶无双也懵了。
李曼玉此时涕泪横流，看起来相当狼狈。
“还请县主行行好，去府上救救我女儿，求您救救她，救救她！”
她哭得真情实意，让周围百姓也忍不住动容。
叶无双眯眼看着李曼玉，心中知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若是闹事的，便将官差叫来，将人打包送去大理寺，事情也就解开了。
可这人上来就跪，让许多手段都发挥不出来。
不过她很快她有了猜测——难道是为了阻止自己去西山。
可西山没有紫石芝……
为了进一步确定自己的猜想，她双臂用力，想将人强行扶起，
在用力时，叶无双惊讶发现，李曼玉指尖抠进裙摆，力道大得几乎要撕破绸缎，似乎松手就会丢了性命。
若是强行将人拉起来，自己裙摆便会被提起，
虽然有裤装，但此时如此多的百姓，如此只会增加旁人谈资，
她自怀中拿出匕首，贴着李曼玉手指利落割下裙摆，
她看着面色被惊得苍白却仍然不肯站起的李曼玉，声音清脆，足够传到周围百姓耳中：
“我师鬼医正在府中，不如夫人与他老人家说说令爱病症，
或者直接让他去府上，岂不是更加稳妥？”
她说话时，再次想将人扶起，这时，李曼玉身边嬷嬷忽然挡在前面，语气悲戚：
“奴婢知道县主武艺好，但还请不要给夫人用药或是点穴，她是真心为小姐求医的！”
叶无双双目眯成一条缝，被人看穿心思，让她有些不爽。
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已日上三竿，她不想再等。
还不等叶无双开口。李曼玉带着哭腔的嗓音再次响起来。
“我女儿刚及笄，还未出阁，若是被男大夫看了身体，下半辈子可怎么办呢？。”
她重重抹了一把脸上泪水，似下了某种决心，重重磕下一个响头。
她用力极重，这声音哪怕是外围的百姓听着，心都哆嗦一下。
“如果县主不答应妾身的请求，那妾身便跪死在这里。”
即便百姓有些不太理解她的想法，但她说的却也有些道理，又这般诚恳，让许多百姓都起了怜悯之心。
当然，既不需要他们出钱，也不需要他们出力，他们自然愿意做他们自以为的正义之事，
“县主，李夫人已经如此求你了，你就答应了吧。”
“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善事！”
“县主就答应了吧！”
李曼玉唇角不自觉勾起，又重重向百姓方向叩首：“感谢诸位仗义执言，大恩没齿难忘。”
此话出口，百姓几乎一边倒的劝说叶无双。
此情此景，让叶无双实在想大笑出声，
明明是自己出力，可对方却要感谢百姓的大恩，
简直荒唐！
她叶无双是谁？真当她会被百姓裹挟？
好吧，她会。
此时李曼玉想上前抱住她的腿，被她机敏躲开，
她压下心头火气，温和开口：
“李夫人爱女之心让我万分感动，无双又怎会冷眼相待。”
对方松口气的动作虽然不明显，但还是被她发现，
她将人扶起，同时给了书兰一个眼神，对着李曼玉又道：
“只是我的药箱还在府中，需要去拿。”
李曼玉闻言眼神明显不自然了一下，上前想拉住叶无双，却被躲过，
她开口时还带着哭腔：“府中所需一应俱全，还请县主抓紧时间。”
叶无双依旧好脾气开口：“旁人的东西我用不惯，会影响效果，对病人不负责。”
她如此说，一般人都会表示理解，可李曼玉心思没在这里，又开口道：
“不碍事，您快些与妾身走吧。”
这次，李曼玉去拉她，却没有将人拉动，
叶无双语气中的质疑之间毫不掩饰：
“你难道不在乎令爱病情？如果我不能尽最大限度治好她也没关系？”
原本有些上头的百姓此时也回过味来，在一旁对李曼玉小声指指点点，
李曼玉是朝廷大员夫人，哪怕在闺阁中，也是大户人家小姐，何时被人如此指指点点且被质疑，
再加上此时事情没有按照自己计划进行，让她难免有些焦急。
她涨红了脸，终于还是点头：
“是妾身有失考虑，还请县主速去速回。”
可即便此时她相当尴尬，可她也没有选择入府，她不能坏了计划。
她在外面魂不守舍，不时看向府门，显然相当焦急。
未过许久，叶无双出来，身后书兰身上背着一只棕色药箱，
她上下打量一番叶无双，越看越觉得不对，
想起自家夫君的叮嘱，她悄然从嬷嬷手中接过一只水囊，装作失手，将水泼到叶无双脸上。
而后她趁乱想用帕子给叶无双擦脸，却被书兰一把推开。
她顺势绕到叶无双身旁，看似在关心，实则仔细观察叶无双耳后。
等她看清后，心头又是一惊。
没有面具？
她不死心，拿出手帕向叶无双脸上擦去，
虽然帕子没有碰到叶无双脸颊，但她手指擦过叶无双耳后，
竟然真的没有人皮面具。
这……
她快速收敛起诧异情绪，想出声道歉，被书兰一把推开：
“夫人你做么？向我家小姐脸上泼水已是相当无礼，又怎可得寸进尺！
你刚刚在摸什么？夫人竟有如此癖好！”
书兰是个没理也要辩三分的人，一开始她便想怼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若非叶无双拦着，她应当已经将人扔远了。
此时有理，又得到叶无双的默许，再加上刚刚已经憋了许久，她更是骂出了新高度。
书兰极具攻击性，又骂的很难听，让李曼玉一张脸一阵青，一阵红。
从小到大她除了被父母和婆婆责骂外，还是第一次被一个下人如此下了脸面。
她想反驳又偏插不进嘴。
而书兰虽然说话难听，但句句在理，让他和嬷嬷一时间找不到反驳的话语。
最后只能红着脸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她若是第一次流泪，此时百姓也能被她唬住。
但她从来了便开始哭，一直到现在，这几滴眼泪反倒没有了什么力度。
百姓纷纷指指点点，说话的嗓门儿又极大。不断揣测他的意图。
她在羞愤的同时心中又相当震惊。
老爷交代她事情时便向她说了，叶无双有一张自己的人皮面具这件事。
并且还叮嘱他一定要万分小心，千万不要将假的带回来。
同时还说了叶无双如何阴险狡诈，让她一时间对这个小姑娘有了几分好奇。
按理说叶无双并不想去侍郎府，这种态度一开始就十分明显。
如果老爷说得对，此时站在她面前的一定是带着人皮面具的仆从。
此时的情况是她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难道刚刚的情况。叶无双是真的想给女儿治病？
可此时的她顾不得叶无双的真实想法。
她在想如果今日不能将叶无双带回去，她要如何向夫君交代？
而夫君又如何向上面的人交差？
叶无双看着面前的李曼玉，此人看似慌张，实则眼珠乱转。她在心中的猜测又验证了几分——
确实有人想阻止她去西山。
不过以她的性子，对方越是阻止，她越要反着来。
若非葛青云的话，今日这西山，她去定了。
难道是对方反其道而行之？就是为了让她去西山？
此时两种想法在头脑中碰撞，谁都不能说服谁。
想不通便不想，反正她不会去西山，爱咋地咋地吧。
不过这件事也给她提了个醒，可能，今日出府，她也要小心一些。
“既无诚意，又不急迫，看来令爱并非急症，在下医术浅薄，还请夫人另请高明。”
她拒绝的客气，让李曼玉原本就不甚好看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此时，她才体会到怕，
“不不不，县主您不能如此见死不救，这样会遭报应的！”
她的口不择言直接让叶无双怒气升到了极点，
“宫中诸位贵人身体不适都是请太医，难道令爱比贵人还要金贵？
不要说廖大人请不来御医的借口，贵府请御医可是相当频繁。”
李曼玉一噎。
廖家确实时常请御医，但都是为了婆母，
她的大女儿当年病重，一直到病死，夫君都未曾去请御医！
叶无双误会了，她要与对方说清楚！
看着转身便走的叶无双，李曼玉焦急想要跟上去，被身旁嬷嬷一把拉住，
“夫人，咱们小姐哪里能比贵人金贵！”
这话如一盆冷水直直扣在她头上，让她清醒的同时，心也冷了下来。
是她弄巧成拙了。
回到主院，叶无双与父亲说了此事，
叶思源同时说了自己的想法：
“廖若衡素来中立，不过今日相当异常……为父会去查。”
叶无双点头离开，带着书兰离开主院。
回到墨园，叶无双手指在暗格边缘轻轻一叩，机关弹开的声响惊得主屋里的余霜肩头微颤。
余霜前行几步，还是在门前停下，“小姐，您没事吧？”
“无碍。”叶无双应下一声，自锦盒里取出两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在烛火下发出柔和的光。
她将东西拿到房间，她将其中一张递给书兰，让她贴到余霜面上，
而后，她拿起另一张，贴在自己脸上。
等余霜再睁开双眼，站在她面前的，赫然是一个面色黝黑的男子。
余霜强忍着，才没有发出尖叫，上下打量着叶无双尚未换下的衣裙，小心开口：
“小姐？”
叶无双轻轻点头，将一面铜镜放在余霜面前，
看清自己如今相貌后，余霜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却被叶无双捉住手腕：
“别动，一炷香时间内不要碰脸，这样才能更加贴合。”
余霜老实放下手，叶无双拿起沾着香粉的棉帕反复擦过余霜颈侧。
铜镜中的‘叶无双’与自己越来越像，只是露在外面的皮肤还透着些许劳作晒黑的痕迹。
外貌没有大破绽，叶无双找出一身与自己今日样式十分相似的衣裙让余霜换上，
看着有些不适的余霜，叶无双点头，“今日起，你便是染了风寒，说话时嗓音粗一些。”
余霜试了几次，最后在叶无双的提示下，终于没了太多破绽。
书兰又稍做打扮，看起来与她平日风格很是不同。
叶无双又在桌案上写下一封信，封好后一同向主院走去。
日头过午时，西山官道旁的灌木丛中传出压抑的哈欠声。
黑衣首领眉头紧皱看向官道，他第五次打开怀中画像，
画上女子眼中的冷光犀利，与他记忆中分毫不差。
他稍稍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在警告手下们要警惕后，又专注盯向官道。
可直到暮色染红一片山脊，官道上依旧只有赶牛的农人在缓缓而行。
他感觉到了不对，侧身时，打了其中一个快睡着的手下后脑勺一个巴掌：
“娘希匹的，再睡老子弄死你！快回去报信！”
“诶诶，好！”手下起身走出几步，又走了回来，他还有些迷糊，
“老大，人是已经抓住了吗？”
首领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人没来，快回去报信！”
手下挨了两巴掌，又看了一眼天色，这才清醒过来，急忙离去。
东宫书房中，熏香打着旋儿上升，太子看着明和，轻笑出声：
“人没去？还是他们跟丢了？一群废物！”
“殿下，咱们的人还说，今日没有看见叶无双从府中离开。”
太子沉默片刻，而后开口：
“叶家是否有旁人出府？”
“有。”明和回答干脆，这让太子心中有了些别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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