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中央悬着的灯泡蒙着层薄灰，昏黄的光从玻璃罩里渗出来，在房梁下织成一片滞重的光晕。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里浮沉，像被风困住的蜂群，又像许和平此刻堵在喉咙口的慌乱——那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悔意、恐惧和羞愧，正随着呼吸在肺腑间沉沉浮浮。
他跪在冰凉的地板砖上，膝盖早已麻得失去知觉，却像钉在了原地。粗糙的地面硌着骨头，每磕一次头，额头撞上去的闷响都在堂屋里荡开，混着他抽抽噎噎的气音，显得格外刺耳。
“爹，娘，小叶……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改了了……”他的声音被眼泪泡得发肿，鼻涕顺着鼻尖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我对着祖宗保证，那种地方……这辈子都不会再去了。求求你们，再信我最后一次，就一次……”
许前进坐在靠墙的太师椅上，椅背磨得发亮的木纹里还嵌着早年的烟灰。他指间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响着，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把他那张刻满沟壑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作为村里当了三十多年的老支书，他脊梁骨挺得比村口的老槐树还直，当年领着乡亲们凿山开路，寒冬腊月跳进冰水里堵决口，挣下的名声比家里墙上贴满的奖状还金贵。可如今，儿子在镇上ktv乱搞男女关系的事，像长了脚的闲话，不出半天就蹿遍了全村——他早上去菜园摘菜，迎面撞见的老伙计都绕着道走，那眼神里的惋惜和鄙夷，比打他两巴掌还疼。
“和平啊和平，”许前进猛吸一口烟，烟锅红得像团火，“你今年都快三十了。”他把烟锅往鞋底上磕了磕，黑色的烟灰簌簌落在地上，“小叶肚子里的娃五个月了，胎动都能摸着了——你当爹的人了，怎么还像没断奶的娃似的不懂事？”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着，“我和你娘没盼你当大官发大财，就求你走正道，夜里睡得踏实。可你呢？”
香菱坐在旁边的竹凳上，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白的抹布，指节都捏得发白。她早哭得喘不上气，擦眼泪的袖口湿了一大片，却还是指着许和平，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三岁那年出疹子，烧得迷迷糊糊喊渴，我和你爹轮流背着你走十里山路去卫生院，你爹的布鞋磨穿了底，光着脚在石子路上踩，血珠子把路面都染红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那时候日子苦，顿顿喝稀粥就咸菜，你啃着窝头还笑，说长大了要给爹娘盖瓦房。现在瓦房盖起来了，日子能顿顿吃上肉了，你倒学起这些丢人现眼的勾当？”
她忽然想起什么，拍着大腿哭：“你奶奶要是还在，知道你干出这种事，能从坟里爬出来抽你嘴巴子！她临走前攥着我的手，说‘和平是个孝顺娃，以后准疼媳妇’，你就是这么疼小叶的？啊？”
小叶站在炕边，青布围裙上还沾着做饭的面疙瘩。她一手轻轻护着隆起的小腹，另一只手抹着眼泪，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衣襟上洇出一个个小圆点。她打小就跟在和平身后，他爬树掏鸟窝，她就在树下举着布兜等；他被爹揍得躲在柴房哭，她偷着揣两个烤红薯塞给他。她总觉得，和平哥是天塌下来都能替她顶着的人。可前几天听到哥哥海山打来的电话时，她手里的擀面杖“哐当”掉在地上——那个会把最后一块糖塞给她的少年，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和平哥，”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斤重的分量，“你摸摸……”她拉过许和平的手，按在自己圆鼓鼓的肚子上。掌心下传来一阵轻微的胎动，像小鱼在水里扑腾，鲜活又有力。“咱宝宝天天在里头踢呢，他是盼着你当个体面爹的。”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又涌了上来，“咱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爹娘想想啊。昨天我去美丽姑超市打酱油时，听见刘婶她们说‘前进一辈子清清白白，怎么养出这种儿子’，我这心啊……像被针扎似的疼。”
许和平的手被那下胎动震得一哆嗦，眼泪像决了堤似的往下淌。他想起小叶怀孕后总想吃酸杏，他嘴上答应着去买，转脸就被狐朋狗友拉去了KtV，凌晨醉醺醺地回家，小叶还在灶上给他温着粥；想起上个月爹住院，他拍着胸脯说晚上守夜，结果牌友一个电话，他就溜去了麻将馆，第二天早上赶回医院，看见爹靠在床头打盹，花白的头一点一点的；想起娘每次打电话，总在那头絮絮叨叨“少喝酒，早点回家”，他却嫌烦，没说两句就挂了电话……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像刀子似的扎着他的心。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趴在地上，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小叶，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爹，娘，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许前进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里像被钝刀子割着。他想起和平小时候踩着板凳，踮着脚给他递烟袋，奶声奶气地说“爹，长大了我给你买带过滤嘴的烟”；想起这小子第一次领工资，攥着钱跑遍全镇，买回一瓶最便宜的二锅头，非要跟他碰杯，那时候他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可什么时候起，那光就一点一点灭了呢？
“行了。”许前进猛地站起身，太师椅被推得往后挪了半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把旱烟袋往桌上一拍，“该说的都说了。灶上温着饭，起来吃。”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往后看你表现。要是再犯，我许前进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死在外边也别进这个家门。”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脊梁骨依旧挺得笔直，可背影在门框里显得格外佝偻。门外的月光洒在院子里，把墙角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枝枝蔓蔓缠在地上，像他心里盘根错节的愁绪。他这辈子荣光半生，怎么也没想到，临老了，要被亲生儿子的烂事戳着脊梁骨骂。
香玲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看看地上哭得瘫成一团的儿子，抽噎着站起身：“起来吧……饭都热了两回了，再不吃该凉透了。”她伸手去拉许和平，手却被他甩开——他还跪在那里，仰着头望着小叶，眼泪糊了满脸，睫毛上都挂着水珠。
“小叶，”他抓着她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布料都被攥得发皱，“你信我，真的最后一次……我要是再去，就让我天打雷劈……”
小叶蹲下身，用袖口替他擦脸。粗布蹭过他的脸颊，带着她掌心的温度，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像被烫了一下。“和平哥，”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泪，却透着股韧劲，“我信你。但咱得为孩子活，为爹娘活，也为自己活，行吗？”
许和平重重地点头，泪水滴在小叶的手背上，烫得她心里一颤。灶房里飘来淡淡的饭菜香，混着窗外的虫鸣和远处的狗吠，像是在提醒着他们，日子总要往下过。只是那道刻在家人心上的疤，不知要多少个踏实日子，才能慢慢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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