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别墅区的晨光像被雀鸣揉碎的金纱，从雕花窗棂里漏进来时，富贵姐正趴在瑜伽垫上做平板支撑。汗水顺着她紧抿的下颌线往下滑，砸在浅色地板上洇出一小片湿痕，连带着她手臂的肌肉都跟着颤了颤——这组动作已经坚持了三分二十秒，比昨天又多撑了十秒。
器械架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安静的晨练室里格外清晰。她用余光瞥了眼屏幕，“许前进”三个字跳出来时，支撑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这许前进是葫芦弯村的老领导，东山旅游区合伙人，平时要么在家里静养，要么在外边忙事，这个点打电话来，八成不是闲唠嗑。
她咬着牙撑起身子，抓起手机时指尖的汗差点让手机脱手：“呀，前进？这时候打电话，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嘛？”
“富贵姐！”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刻意按捺的雀跃，背景里还能听见周美丽轻拍礼品盒的动静，“我们到你家院门口啦！东山别墅区这门岗查得真严，报你名字才放进来。快开开门，给你带了好东西！”
富贵姐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额前的碎发被汗黏在皮肤上：“你们怎么搞起突然袭击来着？也不提前说声。等着，我这就来。”她抓过椅背上的棉麻外套，指尖蹭过布料上绣着的兰草纹——这还是去年周美丽陪她挑的，说她穿素色好看。穿过客厅时，落地窗外的草坪刚剪过，清新的草香混着栀子花的甜气飘进来，她拉开雕花铁窗，果然看见许前进和周美丽站在石狮子旁，两人手里的礼品盒用红绳系着，在晨光里亮闪闪的。
“你们这是做什么？”富贵姐侧身让他们进来，目光在礼品盒上打了个转，“上礼拜在海鲜楼吃饭，你们还说我点的菜太多，这会子倒学起客气了？”
周美丽把礼品盒往玄关柜上放，塑料包装蹭着柜面沙沙响：“那能一样吗？上回是你请客，这回是我们上门。再说了，上回你点的帝王蟹，我现在想起还流口水呢。”她眨眨眼，“这盒是给阿姨的雪花酥，那盒是给你的西洋参——小吴说你最近总熬夜，得补补。”
许前进在旁边点头，眼睛却早被院子里的绣球花勾走了——假山流水边的绣球开得正疯，浅蓝、淡紫、月白的花球堆在枝头，像把天上的云揉碎了撒在枝桠上。“富贵姐你这花养得真好，比景区门口那片还精神。”他挠挠头，“我这两天老是看景区，看见樱花道的树苗都冒新芽了，你去年说要建的休息亭，是不是快盖好了？”
富贵姐正弯腰换拖鞋，闻言回头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弯着：“合着你们是来查岗的？放心，就算你们空着手来，我这厨房也照样管饭。阿姨炖了排骨藕汤，藕是今早从荷塘刚挖的，粉得很。”
这话逗得两人都笑起来，周美丽伸手拍了下徐前进的胳膊：“听见没？我就说富贵姐最疼我们。”许前进嘿嘿笑着跟她往里走，目光忍不住在客厅里转——真皮沙发上铺着苏绣桌旗，墨竹纹在晨光里像活过来似的；墙上那幅《秋山行旅图》是前年拍来的，当时周美丽还笑她“把钱砸在不能吃的纸上”；可不知怎么，今天看这满屋子的精致，总觉得少了点往日的生气，连窗台上那盆总开得热热闹闹的蝴蝶兰，都有两片叶子卷了边。
几人在沙发上坐下，阿姨王姐端来龙井，青瓷杯里的茶叶慢慢舒展开，像一群青绿色的小鱼在水里游。富贵姐捏着杯耳抿了口，看着对面两人——周美丽把茶杯转了半圈，许前进手指在膝盖上敲着节奏，那模样跟当年在批发市场讨价还价时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先开了口：“你们一个要盯着景区的花儿，一个要守着家门口的超市，今天突然跑过来，该不是又想让我请吃帝王蟹吧？”
周美丽的手指在杯沿捏了捏，瓷杯冰凉的触感让她定了定神。还是许前进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连敲膝盖的手指都停了：“富贵姐，我们听小吴说……你要把东山旅游区的股份卖了？”
富贵姐捏着茶杯的手指顿了顿，杯沿的热气漫上来，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她把茶杯轻轻放在玻璃茶几上，“叮”的一声轻响在客厅里荡开：“是有这个打算。”
“为什么呀？”周美丽往前凑了凑，袖口蹭到茶几边缘，“那旅游区不是你心尖子上的东西吗？前年樱花道刚种上树苗，你天天去看，说要等树苗长到能遮阴；去年红叶谷修木栈道，你蹲在工地上吃盒饭，说要让游客走得稳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是缺钱，我们可以把合作社的周转资金能先挪出来，你说是吧前进……”
富贵姐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像蒙了层薄霜：“不是旅游区的事。是我外边的建材公司，上个月黄了。”
“黄了？”许前进猛地坐直了，帆布裤子蹭着沙发发出声响，“去年你还说那边接了个学校的工程，说要给教学楼装最好的隔音板，怎么突然就……”
“哪有什么突然？”富贵姐拿起桌上的蜜饯罐，银质的盖子打开时发出轻响，她捏了颗话梅放进嘴里，酸甜味漫开时，感觉才不那么发涩，“前两年建材就不好做了，钢材价格跟坐过山车似的。我想着旅游区这边要建民宿，就把南边的事交给副手，谁知道他为了冲业绩，接了三个垫资的工程，现在甲方跑了两个，剩下那个拖着不给钱。”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蜜饯罐上的缠枝纹，“加上原材料涨了三成，同行又压价抢生意，上个月供应商上门催款，我才发现账上早就空了——不光空了，还欠着两百多万呢。”
“那也不能卖旅游区啊。”周美丽急得声音都变了，“旅游区这两年游客越来越多，上个月我去看，连停车场都扩建了。年底分红怎么也能回点本，实在不行，我们再去跟亲戚朋友周转一下……”
“等不到年底了。”富贵姐摇摇头，晨光落在她鬓角，能看见几根新冒的白发，像落了点雪，“债主说下礼拜再不还第一笔款，就要去法院起诉。旅游区是我手里最值钱的家底，现在卖，还能卖个好价钱。”
许前进没说话，手指在膝盖上敲得更急了。他忽然想起去年秋天，钢蛋拉着建材去红叶谷，看见富贵姐穿着胶鞋在坡上走，裤脚沾着泥，却蹲在一棵枫树下跟工人说：“这树旁边得加个警示牌，别让游客靠太近。”当时夕阳照在她脸上，眼里的光比满谷的红叶还亮。他猛地抬起头：“富贵姐，旅游区不能卖。”
富贵姐抬眼看他，眼里的惊讶还没褪去，就听见许前进的声音稳稳地传过来：“两百多万，是小事，我们合作社现在可流动资金就有两亿多呢，就你这个事，先拿出五百万解决完全不是问题，前段时间我儿子住院，你不也二话不说也给了不少钱吗？”
周美丽立刻点头，指尖在手机备忘录上划着：“是转账还是咋办你说句话就行了富贵姐，想当年咱们一起搞开发的时候多难啊，我们就是拿着南山的石头和你的款项，完成了东山旅游区这个宏伟计划，要是你把旅游区卖了，新老板说不定不让我等随便进了呢。”
富贵姐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她这几天把卖房合同看了三遍，把债主的催款短信删了又删，以为自己早就把心肠练硬了，可此刻看着许前进掏出手机要给公司打电话，看着周美丽认真地算着转让费，眼眶忽然就热了。
“你们啊。”她吸了吸鼻子，抓起茶壶给他们续水，茶水注入茶杯时泛起细泡，“先别急着折腾。阿姨的藕汤该炖好了，那藕是我托人从老家荷塘挖的，你们可得多吃点。”
许前进已经拨通了电话，举着手机冲她笑：“没事，问问行情不碍事。再说了，你炖的藕汤，就算只有一口，我也得留下来喝。”
周美丽已经起身往厨房走，声音脆生生的：“阿姨，要不要我帮忙剥蒜？我剥蒜可快了！”
阳光从落地窗涌进来，把客厅里的尘埃照得清清楚楚，却一点也不显得乱。富贵姐看着不错前进对着电话说“那货款可是去年岁末的钱啊……”，看着周美丽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忽然想起刚认识他们的时候——那时候她在城里开贸易公司，徐前进开着三轮车卖北山水果，周美丽在村头家门口开代销店，三人常凑在一起商量事，谁也没想到后来能走到今天。
她拿起桌上的蜜饯罐，又捏了颗话梅放进嘴里。这次的酸甜味里，好像掺了点暖融融的东西，从舌尖一直淌到心里。窗外的绣球花在风里轻轻晃，她想，或许真的不用急着签那份卖房合同。
缓了缓情绪，富贵姐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接受你们的帮助，可是你们要想好了，这可是五百万，如果情况不好了我可没钱还你们啊，情是情分是分，想好了再做决定吧？”
许前进郑重的说道。“美丽姐，我们已经考虑好了，放心好了，我们的友谊长存！”
周美丽说道，“难道真得在这搓一顿嘛？”
说话间王姐已经从厨房端来了做好的菜，富贵姐说道，“咋的，来我家了，光管白开水，你们也得喝完了再走啊！王姐，把咱们家的好酒拿出来，今天咱们四个人把酒言欢，不醉不罢休！”
王姐说了声“好”，便去拿酒了，许前进说道，“时光似箭，一转眼之间几十年就过去了，我们再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可我们的心一直没变，所以爱也在我们身边！”
周美丽推了推许前进，“别再感慨了，回晚了香玲又该抱怨我了！”
富贵姐说道，“既然这样，咱们快吃快喝吧！”
许前进白了周美丽一眼，笑嘻嘻冲富贵姐道，“别听她瞎说，俺家香玲可不是那号人，估计她觉得事情办完了，想着回去手机斗地主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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