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泽的声音不大，听在韩佑耳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还未待他露出喜色，询问是什么大礼。
李承泽的下一句话，又让他差点闭过气去。
“不过，这封大礼，本官必须亲自去送！”
“什么？”
韩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头顶。
李承泽从不按常理出牌，在朝野上下是出了名的。
他只是没想到，这“牌”，如今竟出到了自己面前。
“砰！”
韩佑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
他整个人霍然起身，几步就冲到李承泽面前，双眼死死地盯着他。
“你要再入迪州城？！”
韩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拔高，手指几乎要戳到李承泽的鼻子上。
他的视线往下，落在李承泽肩头那片洇出新鲜血色的布带上，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胡闹！简直是胡闹！”
他气得在原地转了两圈，又猛地停下。
“你是被铁链穿透了琵琶骨！你看看你这身伤！前一天才从鬼门关爬回来。”
“军医说了，你这伤，没个十天半月根本长不好，现在血还往外渗呢！你再进去？那跟把脖子洗干净了送上门有什么区别！”
他是让李承泽动用城里的暗桩，把水搅浑。
可不是让他把自己这条命也搭进去！
面对韩佑的暴跳如雷，李承泽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甚至还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水面的浮沫。
“国公爷，喊这么大声，是怕对面的敌军听不见？”
“我……”韩佑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把自己憋死。
他看着李承泽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恨得牙痒痒，“你少跟我来这套！我问你，城里那些暗桩是干什么吃的？你不亲自去？他们就不会动？”
“正因为我刚从那里逃出来，敌人才想不到，我会杀个回马枪。”
李承泽放下茶杯，抬眼看他，目光沉静，“在所有人眼里，此刻的李承泽，应该是个侥幸捡回一命，躲在某个角落里苟延残喘的将死之人。”
“他们越是这么想，我回去，就越安全。”
“安全？狗屁的安全！”韩佑直接气笑了，“现在迪州城门口，你的画像都快贴满城墙了！人家恨不得把你脸上有几根汗毛都画出来！你人一到，立刻就是万箭穿心！”
“谁说，要让‘李承泽’进城了？”
李承泽慢悠悠地反问。
韩佑一怔，脑子有点没转过弯来。
只见李承泽靠在椅背上，忍着伤口的牵扯，嘴角勾出一个不怎么明显的弧度。
“或许，进城的只是一个死了爹娘、千里寻亲不遇的落魄书生。”
“又或者，是一个走街串巷，叫卖炊饼的货郎呢？”
“你……”韩佑被他这异想天开的念头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还真敢想！”
这哪里是去送“礼”？
分明是去玩命！
李承泽却不理会他的震惊，眼神里透出几分掌控全局的玩味。
自顾自地往下说：“这出戏，我一个人唱不好，须得找个强有力的助力。”
“助力？”韩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上下打量着李承泽，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饰。
“你是说，找个能把你背进城里去的护卫吧？”
在他看来，李承泽现在这副身板，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此刻又添了重伤，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
亲自进城送“礼”？
别把自己搭进去就谢天谢地了。
李承泽本就是文状元出身，半路转的武职。
他立世，靠的从来不是匹夫之勇。
韩佑虎目里明晃晃的嫌弃，他自然看得分明，却半点不恼。
李承泽只是慢悠悠地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
滚烫的茶水入喉。
肩上被铁链洞穿的伤口却像有根筋被狠狠扯动，剧烈地一抽。
让他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李承泽面色不变，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国公爷想岔了。”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迪州城如今城门紧闭，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寻常连只耗子都未必钻的进去。”
他抬起眼皮，直视韩佑。
“我需要的，不是能把我从千军万马中背出来的护卫。”
“而是一个……能神不知鬼不觉，把我送进防护得铁桶一般的迪州城的人。”
韩佑呼吸一滞。
他这才惊觉，李承泽根本不是在胡闹，更不是一时冲动。
他是在挑选一把最锋利，也最隐蔽的匕首，准备插进敌人的心脏。
而这样的匕首，他韩佑的虎狼之师里，没有。
“国公爷麾下，悍将如云。”李承泽迎着他的目光，话锋一转，“可要论这飞檐走壁，潜行匿踪的本事，怕是……找不出一个吧？”
韩佑一张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李承泽的鼻子，“你……你……”了半天，一个字都骂不出来。
好个李承泽！
这杀千刀的匹夫！
自己前脚刚嫌弃他是个病弱伤患，他后脚就明目张胆地嫌弃回来了。
韩佑气得在心里直骂娘。
难怪这混蛋为官十余载，就七升七降。
就这副人憎狗厌，行事说话能把死人气活的性子，能安安稳稳活到今天，还坐上西疆总督的位子，简直是他娘的老天爷瞎了眼！
他吭哧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确实没有！”
“所以啊，你还是省省吧！老老实实给你的暗桩传信，让他们折腾去！”韩佑没好气地摆了摆手，一副“这事就这么定了”的架势。
李承泽的神色却丝毫未变，“国公爷麾下没有，不代表我大雍朝中没有。”
此话一出，韩佑神情一动。
一道纤弱的身影，瞬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青阳郡主。
如若是她，倒是真有这份能耐。
可一想到要请那位出手，镇国公的脸上顿时写满了难色，迟疑地问：“真要惊动她？你就非得自己进去？”
青阳郡主早有言在先，此次随驾，她只负责保护圣上安危。
至于战事，她不插手。
除非敌人触及到她的底线，或她自愿出手。
圣上答应了。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李承泽的回答斩钉截铁，不留半点余地。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何况，城中如今的兵力布防、暗巷关卡，每一处都是我用命趟出来的。换了任何人去，都可能出现偏差。”
“由我亲自接应，方能万无一失。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没了任何转圜的余地。
韩佑心里清楚，从军国大事上讲，李承泽的计划风险最高，但一旦功成，收益也最大。
他死死盯着李承泽。
那眼神，像是要在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硬生生盯出两个窟窿来。
良久，韩佑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圣上和林大人那里，老子亲自去求！”
韩佑梗着脖子，一副要上刑场的架势，“至于青阳郡主那边……你自己去说！”
他与青阳郡主交集并不多。
尽管知道她的本事，但对方毕竟只是个看上去十岁出头的柔弱小姑娘。
让他一个沙场宿将，去强求一个小姑娘卖命，他拉不下这张老脸。
李承泽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如寒冬过尽，冰雪初融时，乍泄的第一缕春光。
不带半分算计，只有欣慰。
他漫声应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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