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声在心湖里盘旋，带着一种穿透魂体的寒意，像是数九寒冬里冰棱刮过枯木，尖锐又冰冷。林野握着光弓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处的金光都因这骤然的用力而泛起涟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笑声里藏着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嘲弄，仿佛在看一个捧着易碎琉璃、却以为能抵挡狂风的孩童。
他猛地转头，看向死水潭边的大羿魂影。不知何时，那道一直佝偻着的身影已经站直了，虽依旧是半透明的魂体，却莫名透出一股顶天立地的压迫感。幽绿的眼眸里翻涌着浑浊的光，像是沉淀了万年的怨毒与不甘，此刻正一点点浮出水面。
“回家？”大羿开口，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毛刺，“你当真以为，凭着几句念想、几个笑脸，就能把这盘缠了万年的死局，拆得七零八落？”
他枯瘦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尖朝着林野手中的光弓虚虚一点。
就在那指尖落下的瞬间，林野感觉掌心的光弓猛地一颤。那些由记忆碎片凝成的金色光点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骤然剧烈地闪烁起来。妈妈系着围裙端出红烧肉的笑脸开始扭曲，油星子溅在围裙上的痕迹变得模糊；李浩在篮球场上喊他传球的声音突然失真，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花传来；连那只猫妖递给他的那颗玻璃球，都碎成了几瓣。
“你对它们做了什么？”林野的魂体绷紧了，光弓在他手中微微发烫，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刺他的掌心。
大羿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这一次，他的掌心凭空腾起一团黑气。那黑气不像寻常妖物的戾气那般狂躁，反而沉静得可怕，像是凝固的墨汁，却又在最深处翻涌着细碎的红光——那是比毁灭更狰狞的东西，是射落九日时残留的杀意，是被天帝封印时积压的怨毒，是万年来被困在这具躯壳里的绝望。
“你以为这心湖是你的？”大羿向前迈了一步，死水潭里的浑浊水面立刻掀起巨浪，黑色的水花拍打着岸边的枯石，发出沉闷的响声，“从你第一次拉开那把弓开始，这里就成了我的刑场——而你，不过是看守刑场的新狱卒。”
“我不是！”林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他猛地拉开光弓，弓弦上的光箭瞬间暴涨数倍，金色的光芒几乎要撑满心湖的黑暗。那光箭里，齐乐翻动《山海经》时扬起的书页、陈雪挥刀斩向妖物时溅起的血珠、梧桐献祭时周身亮起的绿光、凤皇浴火时展开的金色羽翼……所有画面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这一箭，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回家！”他嘶吼着松开手指。
光箭如流星破空，带着呼啸的风声冲向大羿。所过之处，那些被黑气冻结的水面开始融化，连死水潭边缘的枯石上都泛起了一丝绿意。
可大羿只是冷冷地看着。当光箭距他不过数尺时，他掌心的黑气突然炸开，化作一张巨大的黑网，瞬间将光箭裹了进去。金色的光芒在黑网中疯狂挣扎，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烧红的烙铁掉进了冰水。不过片刻，那足以逼退金乌虚影的光箭，竟在黑网中一点点黯淡，最终化作几缕青烟，消散无踪。
林野的魂体猛地一颤，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开来。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胸前的金光正在快速褪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那些藏在心湖里的记忆碎片开始变得透明，妈妈的声音越来越远，朋友的笑脸越来越淡，连梧桐最后坠向妖群时的眼神，都变得模糊不清。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
“怎么不会？”大羿一步步逼近，黑气在他脚下凝成一条黑色的路，“你以为那些温暖是你的铠甲？错了，那是我给你的枷锁！”他猛地指向林野身后——那里，原本泛着涟漪的水潭此刻正剧烈地翻涌着，潭水不再清澈，而是变得浑浊不堪，像是被倒入了墨汁。
“这心湖的根，从来都是我射日时的戾气！是我被封印万年的怨恨！”大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你想靠着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挣脱？你想让我再看一次这世间的‘美好’？做梦！”
他突然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幽绿的眼眸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林野看到，他的魂体正在变得透明，却又在透明中透出一种毁灭性的亮——那是神魂即将自爆的征兆。
“你疯了！”林野失声喊道，“自爆神魂，你会彻底消失的！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消失？”大羿笑了，笑声里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凄厉，“与其被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取代，与其困在这心湖里再熬万年，不如——一起碎了！”
他的魂体开始剧烈地闪烁，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却又在摇曳中积蓄着恐怖的力量。周围的黑气疯狂地涌入他的体内，让他的身体膨胀起来，变成一个巨大的光球，幽绿的光芒中夹杂着无数道黑色的裂纹。
“林野，记住了——”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地印在林野的意识里，“我是大羿，是射落九日的神！就算要走，也要带着这囚笼，一起化为飞灰！”
话音落下的瞬间，大羿的魂体彻底爆发了。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有一股无法形容的能量波瞬间扩散开来。那能量像是无数把无形的刀，所过之处，心湖的土地开始崩裂，巨大的石块从空中坠落，砸在水面上，激起滔天巨浪。死水潭彻底炸开，黑色的潭水混合着破碎的记忆碎片，朝着四周飞溅。
林野被这股能量狠狠掀飞，魂体像是被揉成了一团。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神魂正在撕裂，每一寸都在疼，像是被人用钝刀子割着。那些他拼命守护的记忆在能量波中寸寸碎裂：妈妈的红烧肉掉落在地，摔成了模糊的泥团；李浩递来的篮球化作了粉末；陈雪的创可贴被狂风卷走；梧桐最后递给她的那颗糖，在光芒中融化成一滩糖水，很快被黑色的潭水淹没……
所有温暖的、明亮的、支撑着他走到现在的东西，都在这一刻，碎了。
他想伸手去抓，可指尖穿过的只有冰冷的空气。
心湖……真的碎了。
裂缝从脚下蔓延到天边，黑色的能量填满了每一道缝隙，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染成绝望的颜色。林野的魂体在裂缝中翻滚，意识一点点模糊。
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外界的声音。江水拍打着岸边的巨响，齐乐愤怒的呼喊，陈雪嘶哑的叫声……那些声音隔着一层破碎的屏障传来，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然后，是大羿最后的笑声，癫狂而解脱。
再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记忆，甚至没有疼痛。
只有一片死寂的、破碎的虚无。
江水还在翻涌，带着彻骨的寒意。齐乐几乎是凭着本能跃入水中，《山海经》在他周身化作一道金色光罩，隔绝了冰冷的江水与周围蠢蠢欲动的妖气。视线穿过浑浊的水波，他很快锁定了那道正在下沉的身影。
“林野！”
他奋力游过去，一把抓住林野的手臂。少年的身体很沉，像是灌满了水，皮肤凉得像块冰。齐乐咬着牙将他往水面拖，光罩外的妖物闻到活人的气息，纷纷撞向光罩，发出沉闷的响声，却被《山海经》的力量死死挡在外面。
好不容易将林野拖上栈桥，齐乐立刻蹲下身检查他的状况。没有外伤，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可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林野的皮肤时，却猛地一顿——不对劲。
太安静了。
林野体内那股时而狂暴、时而沉寂的力量，此刻竟像彻底熄灭的火焰，连一丝余温都感受不到。更诡异的是，他的指尖似乎触到了某种正在消散的质感，像是握着一把即将融化的雪。
齐乐皱起眉，刚想凝聚灵力探入林野体内，就见林野的袖口处突然泛起一点微光。那光芒很淡，像是烛火即将熄灭前的最后一闪，随后便化作一粒细碎的金粉，凭空消散在空气里。
紧接着，是他的发梢，他的衣角，越来越多的金色光点从林野身上飘起来，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怎么回事？”齐乐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从未见过这种状况，哪怕是魂飞魄散，也该有魂魄离体的征兆，可林野身上的变化，更像是……这具身体正在从根本上瓦解。
“林野！齐乐！”陈雪的声音带着喘息传来，她提着短刀冲过来，脸上还沾着血污，看到躺在地上的林野，脸色瞬间一白，“他怎么样了？”
她说着就要去碰林野，却被齐乐一把拦住。
“别碰！”齐乐的声音有些发紧，“你试试能不能感觉到他的灵力。”
陈雪一愣，立刻凝神去探。片刻后，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嘴唇微微颤抖：“没……没有。一点波动都没有，就像……就像一块普通的石头。”
可这不可能。林野就算失去意识，体内也该残留着属于大羿的神力，怎么会一点灵力都没有？陈雪盯着林野的脸，少年双目紧闭，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可那张脸明明就在眼前，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虚幻感，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就在这时，林野的胸口突然亮起一点金光。那金光比之前的金粉要亮得多，像是从他体内深处透出来的，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化作一道纤细的光丝，朝着远处飞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陈雪看着那道金光，瞳孔猛地一缩，突然明白了什么，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那是……那是他的生命精元……他已经……”
油尽灯枯。连最后的精元都开始离体消散了。
齐乐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他看向林野身上不断飘散的金粉，看着少年的轮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山海经》。
他猛地抬手按向自己的胸口，低声喝道：“出来！”
嗡——
厚重的古卷凭空出现在他面前，书页无风自动，发出低沉的嗡鸣。齐乐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页，那里绘制着一条首尾相衔的巨龙，周身缠绕着日月星辰，正是烛龙。传说烛龙睁眼为昼，闭眼为夜，能控四时流转，掌时空变幻，《山海经》作为记载万物的奇书，自然也继承了一丝微弱的时空之力。
“能做到吗？”齐乐对着古卷低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算只有一瞬，能不能把他拉回来？
《山海经》的书页停在烛龙那一页，古老的符文亮起淡淡的金光，像是在回应他的请求。齐乐深吸一口气，猛地将体内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古卷。
他知道这有多难。烛龙的时空之力岂是轻易能动用的？更何况林野的状况是心湖破碎，根源已毁，就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就算暂时续上生机，也撑不了多久。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林野消失。
射日之力还在他身上，那五颗金乌精魄还悬在城市上空，林野要是不在了，谁还能拦住那些即将复苏的金乌？
更重要的是，刚才那个为了救梧桐、宁愿对抗大羿意识的少年，不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
齐乐的灵力如同开闸的洪水，疯狂涌入《山海经》。古卷上的符文越来越亮，一道扭曲的光纹以林野的身体为中心扩散开来，空气中的时间仿佛出现了一丝凝滞。那些飘散的金粉像是受到了牵引，开始缓缓倒流，重新落回林野身上。
“有用！”陈雪惊喜地喊道。
可齐乐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他能感觉到，《山海经》的力量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消耗着，那是来自林野破碎心湖的反噬。就像用手去堵一个不断扩大的缺口，无论他注入多少灵力，都只能勉强维持现状。
林野身上的金粉不再消散，却也没有重新凝聚的迹象，他的轮廓依旧模糊，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
“不行……”齐乐的眼前开始发黑，灵力即将耗尽的眩晕感袭来，“时空之力只能扭转有根基的存在……他的心湖碎了，没有可以依托的根基……”
《山海经》的光芒开始黯淡，那道扭曲的光纹如同被风吹皱的纸，渐渐平复下去。最后一粒金粉从林野的指尖飘起，再也没有落下，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齐乐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跪倒在地上，《山海经》自动合拢，化作一道金光没入他体内。他喘着粗气，看着林野身上越来越淡的身影，眼底涌上深深的无力感。
陈雪站在一旁，紧紧咬着嘴唇，握着短刀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能感觉到，林野的身体还在这里，可那个鲜活的少年，已经真的要消失了。
江风穿过栈桥，带着水汽的寒意，吹得人眼眶发酸。远处，金乌精魄的光芒依旧在仙舟顶端闪烁，妖群的嘶吼声隐隐传来，而那个唯一能与之一战的少年，正化作光点，一点点融入这无边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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