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梅臊的耳朵都有点发烫了，挣扎着从他身上爬起来，期间还要小心翼翼的端着自己的脑袋，防止里面那碗娇贵的豆花乱晃，努力板着脸想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些，可依旧苍白的脸色却只让莫空担忧不已。
半晌后，见自家大姐头好像有点活过来了，他这才长长松一口气，犹豫片刻后，试探着劝道：“妹姐，你别太难受，贾斯汀先生只是还没想通，等他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上考虑了以后，就会明白你的意思了。”
元梅苦笑一声，想摇摇头，可脑袋稍微一动弹，就难受的倒抽一口冷气，缓了一会，她摆摆手制止想凑上来查看她情况的莫空，又咸鱼似的瘫软回沙发椅背上，叹着气说：“他以前是有共情别人这个能力的，可是现在心智越来越成熟，那种能力就越来越弱了。”
说到这里，她又失落的垂眸轻笑一声：“可能真正成熟了以后，就不会再在乎别人的感受了吧……呵~阿星说的对，我真的只有年龄在长，心智一直都有点幼稚。”
“不是的，妹姐。”才被敲打过的莫空一秒就忘记了大姐头方才叫他不要多说话，又开始没头没脑的逼逼开了：“在牢房的时候，你们吵架我听见了，你们做的没错，你心软，同情别人也没错。
贾斯汀先生……其实也没有做错，他只是担心有人会破坏你们的计划，他不想达班努力了这么多年的成果毁于一旦，太着急了，就没考虑那么多……”
顿了顿，他偷觑了一眼元梅的脸色，见后者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突然就没那么害怕了，还蹬鼻子上脸的凑到她身侧蹲下身子，仰着头一脸真诚的继续劝：“你和他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想通了，莫空看的出来，他当时也认同你的想法，只是他不敢承认而已。
妹姐你别太难过，他会明白的。”
元梅轻叹一声，及小幅度的摇了摇头，垂头丧气的低声呢喃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知道吗，当初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小子特别善良，当时他在国际善卫会工作，就在达班大寨旁边，支了一个破帐篷，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白天就叫来一帮小孩，给他们讲课，传授知识，为了笼络那些小孩，不让他们被父母带走卖掉，他还把他带来的所有物资都送人了，那时候，他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当时达班还只走私，山上的毒贩是罗央……你应该听说过，之前金占巴还越过大曲林那边，顺着磨康河跟罗央他们打过仗……
我们达班以前就是靠着给罗央提供物资起家的，当年我老公还在，他听说大寨旁边有个傻老外在教小孩学习，就去劝他，让他别跟罗央他们作对，告诉他，那些小孩没有未来，他们也不需要知识，这些都是会被父母卖给罗央，送到山上种地的娃娃兵，劝他赶紧走，别被山上的毒贩记恨。
当时贾斯汀就特别不服，还跟我老公吵了几句，我家你姐夫也是个暴脾气，一家一家的领他去看到他帐篷里学习的那些小孩家里是什么样的。”
说到这里，她随手拍拍身旁的沙发让莫空坐下，又似是闲聊般的问道：“你今年多大了来着？”
“二十五。”莫空一边起身，一边回答。
元梅闻言轻笑一声，怀念般的又将脑袋无力的仰躺回沙发椅背上，语调缥缈的轻叹一声：“二十五啊……我刚来勃磨的时候也二十五……”
说到这里，她闭了闭眼，似是在怀念什么一般，苦涩的勾了勾唇，随后又扫了一眼不远不近坐到了她身旁沙发上的莫空，正起语调继续说道：“你不是新实邦的吗？那边经济条件还不错，不过好也好不到哪儿去，当年我也去过新实邦，虽说靠禅林挺近，但那时候经济条件也不怎么好，吃不上饭饿肚子的比比皆是。
当时过的日子最苦的就是勃北这边了，有一批老人，几乎全部都抽烟膏，一个个家里穷的呀……真正意义上的家徒四壁……
哦，不，还有一张竹床，一家三代人，全都睡在竹床上，褥子都不铺，有的地方家里连张桌子都没有，就坐地上吃饭，一家五六口人，三天饿九顿，经常都能在路边看见饿的晕过去的小孩，你给他们一口吃的，把他们的命救活了，他们就反过来抢劫你。
人性啊……他们可能也不是恨你，他们可能也知道恩将仇报不对，但是他们也没办法了，他们不想再饿晕过去了，更不想饿死，哎呦当时穷的呀~~全村凑不出一件没窟窿，没补丁的好衣服，你都想象不到那些人过的有多贫困。
我家你姐夫是小勃邦人，他看这种事情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他阿爸就是抽烟膏，差点把他阿妈和弟弟都卖了，最后也是死在买烟膏的路上的，他看过太多这种事情了，早习以为常了，他就带着贾斯汀，一家一家的过去看。
告诉他，你这种理想主义太单纯了，这边的人都在骗你，那些小孩都知道自己会被卖掉，他们来上你的课，就是为了贪图你给他们的巧克力，他们图你财，不是真为了学东西，就逗你玩，换点报酬而已。
还跟他说了很多扎心的话，包括那句“三边坡有一大半人都抽烟膏，你改变不了他们了，你做的再多，也没有人会感谢你，因为当年就是你们欧洲人把罂粟带到三边坡来的。”
你知道吗，莫空，当时的贾斯汀特别硬气，就算知道那个地方已经烂的透透的了，但人家就不走，他也跟那个被他虐待了一个多月的小警察一样，满腔热血的想做点什么，不但壮着胆跟我老公吵架，还直接把他的话当放屁，就是在达班待着，就不走。他说他相信他能改变那些孩子。
当时我听你姐夫跟我说他的事，觉得挺有意思，就欠儿登似的过去看了一眼，一瞅他那个傻了吧唧的样，我当时就心软了，就跟看见那个小警察的时候一样，觉得让这么个好人死在这儿，可惜了。
他明明家庭条件很好，他可以不用做这些的，我也不想让他就这么白瞎了，就跟他聊了一小天。
看他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当时就觉得，其实我好像也没有被三边坡那片泥潭淹死，我还有点心气儿，我以为我深陷泥潭了，要被当时那个又肮脏，又阴暗的消极社会环境同化了，可听见贾斯汀的经历以后，我又突然特别不服。
最开始，我来到三边坡的时候，这里真的很烂……
你知道吗？那个环境，简直烂透了！我知道他们的烂是因为他们无知，他们愚昧，他们没有文化……什么什么都是他们不好。
可是在这样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环境里生存，你的清醒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得融入这里，被他们同化，如果不能适应这里的环境的话，就得死，所有人都是烂的，所以想要在那种环境里求生，你就不能与众不同，更不可能独善其身。
可那天听了贾斯汀的话，我突然就反应过来了，凭什么要我适应环境，凭什么要我融入环境？我才不要呢，我适应不了，要改变环境……不对，老娘要重新创造环境！泥潭怎么了？老娘相信我有能力把那些个淤泥清理干净！老娘就喜欢清水，不喜欢泥潭，有障碍就清理障碍，没能力就提升能力！我差哪儿了？
跟贾斯汀越聊，我就越不服，当时我就被他打动了，我觉得他的想法很好，从娃娃抓起，改变孩子们的想法，让下一代的人不像上一代那么麻木，给他们灌输正确三观，让他们懂得爱，让他们有人性。
这个想法没毛病啊，我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啊。
所以我当时就告诉他“你的想法我可以帮你做到，我出人出武器，给你提供物资，给你提供一个大的发展方向，你来把它们落实。”，然后他就同意了。
我们两个从当时那个乱的人看一眼都脑袋疼，正经人都不敢往那边去的勃北最北开始整顿，一点一点，慢慢把整个勃磨捋顺过来，我们把所有家庭里的孩子买回来，让他们减少这一部分的开销，再宁可多花点钱，不用这些娃娃兵当廉价劳动力，改成雇佣那些成年人种地工作，给他们一部分收入。
让贾斯汀做的那一部分，就是他当初想的，从娃娃抓起，给那一张张天真的白纸从头树立起正确三观，让他们从小在吃得饱，穿得暖的环境里生存，别跟我当年刚来勃磨的时候碰见的那些孩子一样，饿死之前人家给你口面包，你不但不感谢，反而还能起杀心。
现在你看见的勃北，都是我们达班梳理过的，你觉得勃北的基层人民过的比中部和南部的基层人民幸福度还高，是因为大家都赚到钱了，都能吃的饱饭。
我知道，今天贾斯汀那么生气，只是不想让我跟他努力了这么多年的成果毁于一旦，我能理解他有多害怕，可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下的去手，折磨一个和当初的他自己一样，牺牲一切，就为了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的人，他是在伤害当初的自己！
我感觉是我把他变成现在这样的，我在反思自己，我是不是真做错了，我竟然把曾经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变成了现在这副心狠手辣的样子。
我也害怕，我怕我自己有一天也会和他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最初的自己也给过没了，我怕我也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说完以后，她微蹙着眉头轻轻呼出一口气，见身侧的莫空沉默不语，又轻笑一声，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胳膊：“去给我点根烟。”
后者心事重重的点头起身，翻出火柴和香烟，点燃以后，一手拿着烟管，另一只手掐着香烟递了过来，见元梅不紧不慢的将香烟塞进烟管抽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淡淡的白色烟雾，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妹姐当初是怎么来的达班？”
“跟鬼似的，突然出现的。”说完以后，元梅侧头看着莫空，见到他那个一脸呆滞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乐：“呵呵呵……逗你玩呢，我是走在大街上，突然被人抓走了，然后不知道被谁卖了，之后跳车跑了，不知道怎么跑到达班门口，就被我老公捡回去了。”
莫空闻言一愣，讷讷的问道：“妹姐你……是被抓去当……”
说到这里，他突然不吭声了，元梅明白他的意思，要笑不笑的摇摇头：“不是当新娘，我刚进达班的时候，是当厨子来着，我和我家你姐夫是自由恋爱的，那小子总勾引我，我这个色坯没把持住，这不就上当了么……”
说到这个话题，她突然来了兴致，倾身掸了一下烟灰，发现脑袋没那么晕了，顿时更上头了，兴高采烈的与他回忆起自己刚来达班时候的事情：“你知道吗，当初我刚进达班的时候啊，就很害怕，但是我聪明，第一眼就看的出来细狗哥是那一群人里最好说话的，我就只讨好他。
我说话的声音不小，我知道楼上房间里的猜叔听得到，因为我能听见我老公但拓跟他说话的声音。他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就知道我为了留下，故意讨好细狗哥，进屋之后就看着我演，他当时就对我很有好感，我们两个眼神一对上，就知道这人不简单，他看得透我，我也看得透他。
他觉得我很聪明，聪明到了一个让他会感兴趣，却不会忌惮的程度，那个时候，他就很喜欢我，后来我告诉他，我没地方去，求他留下我，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会答应，他也知道我心里有答案，但是我姿态放的很低，那种行为，不只是在博取他的同情，还是在表示我的聪明通透，博取的，是他的好感，我想让他欣赏我。
再后来呀，我就故意表现的没有防备，傻一点，他好奇我为啥变傻了，就总找我聊天，我就告诉他，我是因为喜欢他，不想跟他演戏，他就觉得我对他很实在，然后又更喜欢我一点。
再后来，我一直一直刷他的好感度，也被他一直一直刷好感度，我们两个就越混越熟。
到后来，我能力越来越大，在达班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他就开始防备我。
我看的出来他的防备，可我也确信，他不会杀我，因为我是他亲手教出来的，我是最像他的人。他舍不得杀我，又不敢信任我，所以只能一遍一遍的试探我的忠诚。
人啊，当你去试探另一个人的时候，就等于明摆着告诉对方你的想法，因为“试探”这两个字，代表了你的不确定，你想要的，是一个确定的答案，要么就是忠诚，要么就是反叛，当然，试探的这个动作，本身就代表了你更希望得到那个名叫“忠诚”的答案，否则也没必要试探了不是吗？
这个道理，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不一定准确，但放在猜叔这种聪明成精了的疑心病身上，就再准确不过了。
我在明知道自己没有做任何会引起他反叛的事的前提下，自然也不怕考验，就让他考我好了，他每考我一次，对我的信任就更多一点，也就说明，我对他来说，比上一次考验的时候还要更重要。
所以我从来不让他知道我发觉了他的考验，就不声不响，让他来考验好了，还总偷偷给他洗脑，告诉他，真心换真心，目的是让他感觉到我的真心以后，也会不自觉的给我一点真心……”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中掺杂了一丝苦涩，语调也骤然低沉下来，自语般的低声呢喃道：“呵呵呵……他上当了，因为我的演技很好，我骗过了他，也骗过了自己。
你是不知道啊，他死的时候，我难受的恨不得也跟着死了，啧……那个感觉，丝毫不亚于死的是我亲爹……真的，特别难受。”
说到这里，她终是再也笑不出来了，一口接一口的抽着烟，连烟灰快要掉下来了都没发觉，还是莫空及时抽走她手中的烟管，用另一只手接住掉下来的烟灰，迅速丢近烟灰缸里的时候才缓过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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