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平台厚重的合金门在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高炉区灼人的热浪与震耳欲聋的工业咆哮。
斋藤文明步入钢铁堡垒内部相对清凉、空气经过净化的主通道。
他军服笔挺，新晋升的少将金星肩章在通道顶部的冷光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与这座钢铁堡垒的气质完美契合。
他步履沉稳，走向一间高度加密的远程通讯室。
室内只有一张合金桌和一面巨大的全息投影屏。
屏幕上，雪花闪烁了几下，随即稳定，显露出一张同样疲惫却带着坚毅线条的脸——
副旅团长木村直人大佐。
他身处的位置显然是某个城区地下掩体，背景是粗糙的混凝土墙壁，一盏应急灯在他头顶投下摇晃的光影，映照着他脸上新鲜的污迹和额角凝结的血痂。
激烈的枪炮声、爆炸的闷响以及模糊的喊叫声透过通讯器隐约传来，如同为这场对话伴奏的死亡交响。
“旅团长阁下。”
木村的声音透过加密频道传来，带着明显的沙哑和电磁干扰的杂音，但语气依旧恭敬。
“木村君，情况。”
斋藤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寒暄，目光锐利地扫过木村身后的背景，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外面惨烈的巷战。
“北区第三、第四防区已被GtI第91旅突破，目前我方损失两个大队。GtI的突击队渗透非常凶猛，正在向枢纽逼近。第85旅残部仍在‘老铸造厂’区域负隅顽抗，像颗拔不掉的钉子，牵制了我们大量机动兵力。”
木村语速很快，手指在全息地图上快速划动，标注着代表敌我态势的光点，“我们的火力点被对方精准拔除，巷战优势……正在被抵消。外围第91旅的压力太大，他们投入了重装甲集群，试图强行撕开我们的环形防线。”
斋藤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手指在合金桌面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增援给你两个新锐的机兵大队，搭载最新的城市作战AI模组和反器材武器。”
“收缩防线，放弃外围，固守枢纽核心，利用地下管网构筑交叉火力陷阱。”
“让第85旅的残兵再多活一会儿，他们已经是诱饵，消耗GtI的精力和弹药。”
“重点挡住第91旅的装甲矛头，用预设的电磁脉冲地雷和反坦克小组，打掉他们的先导车辆。”
“是，阁下！”
木村快速记录着命令，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但随即，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但是……旅团长阁下，恕我直言，GtI的进攻势头……恐怕难以持久遏制。”
“他们投入的力量远超预期，而且……极其坚决。”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直视屏幕中的斋藤，带着一种下级军官罕见的坦诚和忧虑，“请您……考虑提前转移。您是指挥核心，是第79旅团的灵魂。只要您还在，我们……就有希望。”
斋藤的眼神微微一凝，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他看着屏幕中木村那张写满疲惫、血污却依旧坚持的脸，沉默了足足三秒。
通讯室里只剩下木村那边传来的炮火背景音。
“木村君，”斋藤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你的忠诚与勇气，我感受到了。但斯梅代雷沃，就是我的阵地。这座钢铁堡垒，就是我的指挥所。我承诺你，会给你提供一切可能的支援，包括空中火力的最后协调权。至于离开……”
他微微摇头，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近乎冷酷的弧度，“我斋藤文明，绝不会离开我的士兵一步。我们在此，共进退。守住它，或者……与它同化。”
木村直人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的决绝取代。
他猛地挺直身体，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遵命，旅团长阁下！木村直人，誓与阵地共存亡！”
屏幕随即暗了下去。
通讯刚结束，几乎无缝衔接，另一道更高优先级的加密信息在屏幕上弹出——
来自贝尔格莱德的集团军群司令部。
信息内容极其简短，却重若千钧：
兹晋升 斋藤文明 陆军大佐 为 陆军少将。
功三级金鵄勋章，随最后空中补给批次送达。
望坚守职责，彰显帝国武人之荣耀。武运长久。
没有祝贺，没有多余的辞令，只有冰冷的晋升命令和一枚象征着“功勋”同时也是催命符的勋章。
斋藤看着屏幕上那枚金鵄勋章的三维投影——
一只展翅欲飞、爪握利剑的金色雄鹰，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
有瞬间的凝滞，但转瞬即逝，快得无法捕捉。
他面无表情地关闭了信息窗口。
晋升？
在这绝境之中？
金鵄勋章？
这哪里是嘉奖，分明是来自集团军群那帮官僚的、冰冷的暗示——
斯梅代雷沃已是死地，而他斋藤文明，被期待在此地“玉碎”，用生命和这座堡垒的毁灭，为哈夫克在巴尔干的战略撤退争取时间，并留下一个“悲壮”的注脚。
悲春伤秋？他斋藤没有这个奢侈的时间。
他起身，离开通讯室，脚步依旧沉稳，仿佛刚才那沉重的晋升命令只是一份普通的简报。
他走向位于堡垒核心区域的军官餐厅。
这里的环境与外面冰冷的指挥中心和轰鸣的生产线截然不同。
柔和的暖色灯光，铺着白色亚麻桌布的方形餐桌，墙壁上甚至挂着几幅复制品浮世绘。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线香味道，暂时压过了堡垒深处无处不在的机油和金属气息。
斋藤在餐桌旁坐下。
很快，一名机兵侍从无声地送上一份精致的日式料理。
洁白的米饭，晶莹剔透的鲑鱼籽军舰卷，烤得焦香四溢的鳗鱼，一小碟翠绿的冷奴豆腐，还有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味噌汤。
餐具是细腻的骨瓷。
他拿起筷子，动作优雅地开始用餐，仿佛置身于东京银座的高级料亭，而非一座被重兵包围的钢铁坟墓。
“奈美江。”他咀嚼着鲜甜的鲑鱼籽，头也不抬地唤道。
“是，将军阁下。”
一个清冷而利落的女声应道。
副官百武奈美江少佐如同影子般出现在桌旁。
她穿着笔挺的军官常服（而非外骨骼），身姿挺拔，面容姣好却带着军人特有的冷峻，眼神锐利如刀。
她手中捧着战术数据板。
“粮食储备。”
斋藤夹起一块鳗鱼，语气平淡。
百武奈美江立刻打开数据板，声音清晰而准确地汇报：
“将军阁下。目前堡垒内主要储备包括：高能压缩军粮，可满足现有全员（含机兵基础维护能量补给）12个月标准消耗；合成蛋白营养膏，储备量充足，可提供8个月额外补充；淡水由深层地下水净化系统保障，储量及净化能力可持续供应至2038年第一季度。”
“此外，冷库中尚有部分新鲜蔬果、肉类及调味品储备，预计可维持高级军官特供饮食标准约3个月。”
“综合评估，在无重大损耗情况下，堡垒资源可持续至2037年12月。”
“即使面临最悲观围困，也能确保支撑过2037年冬季。”
斋藤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的神色。
他端起旁边机兵侍从适时斟上的一小杯清酒，那清冽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很好。奈美江，坐。陪我喝一杯。”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面的座位。
百武奈美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军人的服从性让她立刻依言坐下，动作略显拘谨。
机兵侍从也为她斟上一杯清酒。
斋藤举起酒杯，目光透过清冽的酒液，似乎望向某个遥远的点。
“这酒……让我想起了京都的岚山。”
他轻轻抿了一口，并未看奈美江，仿佛在自言自语，“富江……她以前总说，清酒要配着初雪才最有味道。”
听到妹妹的名字——
百武富江中尉。
那位驾驶“毒蝎”炮艇机、最终在斯梅代雷沃郊外被GtI防空炮火撕成碎片的陆航精英——
百武奈美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泛白。
但她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
她沉默着，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无法温暖心底的寒意。
“命运无常，物哀之美，莫过于此。”
斋藤放下酒杯，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哲人的淡漠感慨。
随即，他话锋一转，恢复了指挥官的精明，“贝尔格莱德方向呢？第五十三机械化旅团、独立步兵第38旅团、第25师团……他们动向如何？”
奈美江迅速收敛情绪，汇报道：
“将军阁下。第五十三旅团正在布防贝尔格莱德北翼，应对GtI第39集团军的压力；第38旅团在城区内清剿GtI渗透部队和游击队；第25师团主力在南部休整补充，其陆航单位损失严重，短期内无法形成有效战力。集团军群司令部暂无新的援军调动指令。目前看，他们……均无余力支援斯梅代雷沃。”
她顿了顿，眼中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如果……如果集团军群能再抽调哪怕一个联队，从外围进行牵制性进攻……”
斋藤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打断了她。
“奈美江，”他拿起酒壶，亲自为奈美江空了的酒杯斟满，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仪式感，“你很有潜力。思维缜密，行动力强。做好被追授中佐……甚至大佐的准备吧。”
这句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奈美江。
追授……
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斋藤仿佛没看到她瞬间苍白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平静得像在分析战报：
“我研究过所有可能。除了外围正在被第93旅死死咬住、自身难保的第108旅团步兵第139联队，方圆两百公里内，没有任何一支成建制的友军能撕开GtI的包围圈，向我们伸出援手。”
“他们连在外围制造点像样的麻烦……都做不到。”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看着杯中晃动的清酒，“至于集团军群……他们只送来了这个。”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桌上那个刚刚由机兵送来的、深蓝色天鹅绒衬垫的精致小盒子，盒盖打开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金光灿灿、造型凌厉的功三级金鵄勋章。
餐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远处生产线传来的、低沉而规律的机械轰鸣声，如同这座钢铁堡垒沉重的心跳。
“不过……”
斋藤突然话锋一转，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轻松神情。
他放下酒杯，手伸进军服内侧口袋，摸索着。
奈美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
斋藤掏出的，不是文件，也不是武器，而是三个小巧的物件，被他随意地、如同摆放餐具一样，轻轻放在奈美江面前的白色桌布上。
一个：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深棕色小玻璃瓶，里面是半瓶无色液体。
第二个：一柄寒光闪闪、弧度优美的短刀——肋差，刀鞘是朴素的黑色鲛鱼皮。
第三个：一把造型紧凑、烤蓝幽深的“新南部”m60式转轮手枪。
“选一个吧，奈美江。”
斋藤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玩笑的轻松，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她瞬间血色褪尽的脸，“作为我的副官，你有资格选择……自己最后的归宿。毒药，痛快，无痛苦。肋差，传统，彰显武士气节。手枪……干脆利落，像个战士。”
空气仿佛凝固了。
线香的淡雅、清酒的醇香、食物的香气，此刻都变得无比刺鼻。
百武奈美江的目光死死盯在桌布上那三样象征着死亡的选择上，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呼吸都停滞了。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看着斋藤那张带着奇异笑容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她效忠多年的长官。
一秒……两秒……
“噗……哈哈哈哈哈哈！”
斋藤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其突兀、甚至有些神经质的大笑！
笑声在安静的餐厅里回荡，充满了讽刺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意味。
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哈哈哈哈……奈美江！你的表情……哈哈哈！”
他指着奈美江那煞白而震惊的脸，“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
他猛地收住笑声，脸上那戏谑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偏执的狂热。
他身体前倾，隔着桌子，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奈美江：
“自杀？为天皇陛下效忠？多么……愚蠢而无意义的行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般的铿锵，“死人是没有价值的！一堆腐烂的肉块，能做什么贡献？能阻挡敌人的脚步吗？能杀死一个敌人吗？”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餐具叮当作响。
“只有活人！只有活着的生命！”
斋藤的眼中燃烧着一种扭曲的火焰，“呼吸着，思考着，战斗着的生命！才能创造出价值！才能让敌人付出代价！才能……真正地效忠！”
他一把将桌上的毒药瓶、肋差和手枪扫开，任由它们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收起这些无用的东西！”
斋藤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惊魂未定的奈美江，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却蕴含着更加可怕的力量，“回到你的岗位上去，百武奈美江少佐！用你的头脑和双手，协助我，让这座堡垒的每一块钢铁、每一颗子弹、每一个活着的士兵和机兵……都发挥出最大的杀伤力！让GtI的鲜血，染红斯梅代雷沃的每一寸焦土！这才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说完，他不再看奈美江一眼，重新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冷掉的鳗鱼，从容地送入口中，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玩笑”从未发生过。
只有地毯上那三样静静躺着的死亡选择，和百武奈美江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眼中残留的惊惧与某种被强行点燃的、冰冷的决绝，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虚幻。
钢铁堡垒的心脏，在持续不断的机械轰鸣中，跳动着愈发冷酷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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