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又望向孟昀方向，仿佛刚看见他还跪着似的，向那老嬷嬷笑道：“衔枝，我刚叫你帮孟公子也看座，也不知你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这孩子现还跪着呢。倒显得像是我太苛刻了。翻海帮因着我乱下命令，都已折损了弟子性命了。孟公子，这种事儿你怎么都不告诉我？未免也太见外了些。”
孟昀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小心地答话道：“能为殿下殒身不恤，也是本帮弟子的荣幸……况且本帮当时主要还是由我义父雷总瓢把子亲自出手，并没让太多普通弟子参与，是而人员损失并不严重。死的主要还是天外楼的人……翻海帮不敢倚功造过，更不敢夸大其词。”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搀了他起来，果然替他搬了把椅子坐，但只放在原地，并没让他坐到茶桌跟前来。
纨素转了话题，问道：“殿下，咱们不如还是说说正事儿吧。小郡王和奚前辈到底去哪了，殿下有没有查到什么端倪？”
大长公主收回目光，笑道：“先喝口茶，再说这些烦心事。”她从衔枝手中接过茶壶，一边亲自给纨素续水，一边道：“昨儿个，扬州常知府的夫人，带晏家小丫头去凤鸣碑那边儿喝奶茶的事儿，你肯定已经知道了。”
衔枝在她身后皱了眉，道：“那家店也是的，卖牛乳茶就牛乳茶，偏生要叫什么奶茶，实在不雅。公主您怎么也……”大长公主急忙抢白道：“人家那家的店主是蒙古人，北边儿本来就是管牛乳叫‘奶子’的，这有什么不雅的？就算咱们的汉人老百姓，说这些话也多着呢。偏你爱学着那些酸丁讲话，我可不爱听。”衔枝无奈地闭了嘴。
纨素点头道：“这事儿我知道。我还知道，殿下想让小郡王聘娶晏家的姑娘，两厢里还在苏州相看过。”
大长公主笑起来，手指虚点了纨素一下，道：“你还真是消息灵通。但没法子，我们家的猢狲自个儿不乐意，不敢跟我说，就让他那俩嬷嬷去看人家姑娘的手脚牙口，指望折辱了人家姑娘，就能让女家说出不肯结亲的话来。后来，我听见说，晏家倒没敢说什么，那姑娘却急了，自己出走了几日，幸而她家里得力，没等着出什么事儿，就把她找回来了。你说说，你这个哥哥，他能有点儿什么本事担当？欺软怕硬的货色，偏还会笼络人心。有意见不敢跟我说，倒撮哄着下人替他出头，做这不要脸的事儿。”
大长公主咬了咬嘴唇，用平平常常的语气接着道：“说不得，我一知道了这事儿，那天吃过午食，就吩咐人把菽儿屋里那两个嬷嬷拖出来，就在他院里传大板子来打，让他在一旁站着看，满院的其他下人，围了一圈，也跪着看……我吩咐人慢慢儿打，轻点儿打，只准照着肉厚的地方下手。下午拖出来的俩人，一个打到后半夜，才断了气，另一个平时想必是养尊处优了，身子骨倒硬朗，打到第二天早上才死。俩都裹个破席，丢到乱葬岗上去了，我倒要看看，院子里那些奴才，有谁还敢跟着他胡闹，听他那些想一出是一出的新鲜想头！”
奚笪听她这段话平平淡淡说来，早已身上一阵阵发寒，想起父亲如今处境，难道不也是“跟着小郡王胡闹”的那个人？想要说点什么，却是张口结舌，后脖颈里冒起冷汗来。
大长公主却不觉得自己话说得哪里有不对的地方，只笑吟吟起身，又绕到纨素椅子后面去，放低身段，往她肩上伏去，嘴里柔声道：“满朝野谁不知道，我是最尊重武林人士的……却偏偏生出这么个孽障来。还有人跟我学舌说，昨日扬州有个什么姓虞的同知，还跟菽儿说，让他上台比武之后，等着娶离恨天弟子呢！我瞧着他这官位，也算是做到头了。纨素，你若是没上过离恨天，现在只怕就是中宫皇后，我家这傻孩子，见你都该三叩九拜的。如今既然上了离恨天，自然更不是他能配得上的了，你说可是不是呢？”
纨素的声音又变冷了。她平淡道：“殿下别乱开玩笑。先父一时糊涂，才应了那桩荒唐事，先祖父在世时便已辞了的。”顿了一顿，又接着斩钉截铁地道：“小郡王何等人物，我齐纨素如今不过一江湖草莽，也没这个高攀的心思。何况如今，我已应许了奚公子，要做他们天缘派的儿媳了。还请殿下……不要说些不相干的事儿了，还是先说说，‘您’有没有打听到我公公和小郡王的去向吧。”
这个“您”字像一团突然迸发的火焰，终于真正灼到了大长公主。她直起身来，奚笪在一旁看见，她眼中已含了泪，只忍着不落下来。她低声问道：“是你师祖跟你说的，让你见了我，要叫‘您’？这就是你们离恨天的规矩，我如今已完全是外人了？”她一拂袖，转身向内室走去，脚步缓慢，走走停停，专等着有人来哄她拉她一般。自衔枝以下，所有嬷嬷侍女，却都噤若寒蝉，不敢近身去扶她。衔枝不敢使唤纨素，一个劲儿给奚笪使眼色。奚笪只当做没看见。
纨素并不起身，只叹一口气，疲倦地道：“这与我师祖不相干。她并没跟我说什么。殿下就当我是‘女生外向’吧……你故意吓唬奚公子，我自然就说话不客气了。殿下，养孩子不该是像你那么养的。小郡王转眼就是而立之年的人了，你把他管的跟小鸡仔儿似的，能有什么好处？像你这么说来，我都怀疑小郡王到底是失踪了？还是出走了？就跟晏姑娘那日在苏州一样，都是在家里呆不住了，才只好逃走的。”
大长公主站住了脚，缓缓转身，道：“那你也不能管我喊‘您’啊……你们离恨天的规矩，我素来是知道的。你们视众生一概平等，不用敬称。若用了敬称，便是看这人已不算个人了……”她自己委委屈屈地走回来坐下，道：“我待菽儿，除了婚事之事以外，基本已经都依着他了。他不爱学文，非要学武，我前前后后，给他找了多少武师父教？他学了那两下子花拳绣腿，却在内学堂把太子少师打了。我花了多大心思，才把他从洛京接出来！蒲儿为着她这不成器的哥哥能回我身边教养，也只好早早的嫁进洛京去，好在女婿倒还体恤……”她长长叹一口气，又道：“我又如何敢吓唬你的小情人儿？可冤死我了。”
奚笪眼里见着这个娇滴滴的老年美人儿，心里暗自叹道：“真真是唱念俱佳。倒是我小瞧了，方才几乎就信了她的那些话。”当下收摄心神，却又忍不住把椅子向纨素身边又挪了挪。纨素拿了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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