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决定不再被动。我受够了那种被无形力量操控的恐惧，受够了每次睁眼都回到那辆破旧、阴冷、仿佛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13路公交车。车窗上凝结的水汽像泪痕，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铁锈混着潮湿泥土的气味，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我盯着那扇锈迹斑斑的车门，手指紧紧扣住座椅边缘，指甲几乎嵌进发霉的布料里。下一站，只要车门一开，我就跳下去——哪怕外面是深渊，是荒野，是无边的黑暗，也比困在这辆永无终点的车上强。
车轮碾过铁轨的震动传来，像是某种古老机械的喘息。刹车声刺耳地响起，车身猛地一震，停在了第二站。
车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我后颈发麻。我正要起身，却见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衣角垂到膝盖，风衣的扣子一颗都没扣，随风轻轻摆动，像是披着一块沉重的裹尸布。他拎着一个老旧的棕色公文包，皮质已经皲裂，边缘泛着灰白的霉斑。他的脸异常苍白，仿佛从未见过阳光，眼窝深陷，瞳孔像是蒙了一层灰雾，空洞得让人不敢直视。他一步步走来，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就像踩在虚空中。
他在我的对面坐下，动作僵硬，像一具被线牵动的木偶。他没有看我，只是将公文包放在膝盖上，双手交叠，一动不动。车厢里死寂得可怕，连空气都凝固了。
我盯着他，心跳如鼓。可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不是一个人。这个男人，他也在这里。他也是乘客。
我鼓起勇气，声音压得极低：“你也坐13路？”
他缓缓抬起头，动作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是。”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每天坐。”
我心头一震。每天？这辆车根本不存在于现实的时间线里，它只在午夜出现，只载着被诅咒的人。他说“每天”，难道他也被困在这条循环的路线里？已经很久了？
我咽了口唾沫，继续问：“你知道这车……奇怪吗？”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转头看向车窗。玻璃上倒映出我们的脸，模糊而扭曲。然后，他低声说：“你看见小女孩了？”
我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我点头，声音几乎发不出：“她……穿着红裙子，提着灯笼，站在路边……她一直看着我。”
男人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竟浮起一层水光。
“我也看见了。”他说，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她每次都说，我欠她一条命。”
我猛地抬头：“你……你也撞过她？”
他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不。我没开车。但我妹妹……就是被一个司机撞死的。那天晚上，她穿着红裙子，提着灯笼，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呼吸一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那天是中元节。”他继续说，声音越来越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才十二岁。她说要去庙里点灯，保佑我工作顺利。我劝她要去，太晚了，路上不安全。可她非要出门，说‘哥哥，灯笼亮着，鬼不会找我麻烦的’。”
他的手指紧紧攥住公文包，指节发白。
“可她错了。鬼没找她麻烦，人却杀了她。”
“那辆车……是13路？”
他点头，眼神涣散：“司机酒驾，车速很快。她被撞出去十几米，红裙子沾满了血，灯笼摔碎了，火灭了。警察说，当场死亡。”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所以……她恨的不是司机一个人？”
男人苦笑：“她恨所有让她死得毫无意义的人。司机撞了她，可我这个做哥哥的，为什么没拦住她？为什么让她一个人走夜路？为什么……没陪她去点灯？”
他转头看我，眼神里有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她说，我欠她一条命。因为我活着，她却死了。”
车厢陷入死寂。车外，依旧是那片灰蒙蒙的雾，路灯昏黄，街道空无一人。可我知道，这不是现实。这是她的世界，是她的执念编织出的牢笼。
我忽然意识到，这辆13路，根本不是普通的公交车。它是一条通往赎罪之路的幽灵线路，只载着那些与“红衣小女孩”之死有关的人。
司机是直接的凶手，但他不是唯一的罪人。那个没关紧车门的乘务员，那个在事故后冷漠拍照的路人，那个明知司机喝酒却没阻止的朋友……还有像这个男人一样的亲人，因疏忽、因软弱、因自私，间接将她推向死亡的人。
我们都是共犯。
我颤抖着问：“那你……为什么还坐这车？”
他低头看着公文包，轻轻打开。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裙子，还有一盏小小的纸灯笼，灯笼上写着“平安”二字。
“我每天坐，是因为我还没赎完。”他低声说，“她不让我走。她说，只有当我真正明白她有多痛，有多害怕，有多不甘心，我才能下车。”
我望着那盏灯笼，忽然觉得它在微微发亮，像是有火苗在内部跳动。
就在这时，车厢广播突然响起，电流杂音中，传来小女孩清脆的声音：“下一站，忘川桥。请乘客准备下车。”
我猛地抬头，看向车窗外。雾气中，一座古老的石桥若隐若现，桥下是漆黑的河水，没有波澜，也没有倒影。
男人站起身，拎起公文包，神情平静得诡异。
“我要下车了。”他说，“这次，我带了她的裙子和灯笼。也许……她会愿意听我说说话。”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走向车门，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拉得很长，像是被黑暗吞噬的影子。
车门打开，冷风呼啸。他站在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
“你呢？”他问，“你为什么在这辆车上？”
我愣住。
是啊，我为什么在这辆车上？我从未见过那个小女孩，我没有亲人死于车祸，我没有酒驾，没有冷漠旁观……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每次都会醒来，坐在这辆车上？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忽然发现手腕内侧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记忆像被撕裂的胶片，零碎闪现——雨夜，红光，刺耳的刹车声，一个穿着红裙子的身影飞出去……
我猛地捂住头，剧痛袭来。
原来……我也在那晚的现场。
我不是旁观者，我是那辆车的乘客。司机是我的父亲。他酒后驾驶，撞死了那个小女孩。而我，坐在后座，亲眼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没做。我没有报警，没有救她，甚至在警察来时，帮父亲隐瞒了真相。
我也是共犯。
车门缓缓关闭，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桥上。广播再次响起，冰冷的声音回荡在车厢：“下一站，轮回站。请乘客准备。”
我瘫坐在座位上，冷汗浸透衣衫。窗外，雾气中浮现出无数模糊的人影，他们穿着不同的年代的衣服，脸上带着同样的恐惧与悔恨。
他们都是13路的乘客。
他们都在赎罪。
而我，也终于明白——这辆车不会停，直到我们每个人都直面自己的罪，直到我们每个人都听见那个红衣小女孩，在黑暗中轻声说：“你还欠我一条命。”
我闭上眼，泪水滑落。
下一站，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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