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发凉，指尖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霜覆盖着，轻轻一碰就渗出寒意。雨还在下，不是那种倾盆大雨，而是细密、绵长、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冷雨，像针尖一样扎在挡风玻璃上，又被雨刷机械地推开，留下一道道模糊的水痕。青槐街到了。我缓缓踩下刹车，轮胎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发出轻微的“嘶——”声，像是某种活物在低语。
街道两旁的槐树在雾中影影绰绰，枝干扭曲如老人枯瘦的手臂，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树皮斑驳，裂开的缝隙里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镜中映出我的脸——苍白，眼底泛青，嘴唇干裂，像是一具被雨水泡过的纸人。可我明明记得，上车前照过镜子，那时的我还好好的。
车灯熄了，只留下仪表盘幽幽的绿光，像坟地里的萤火。我听见车门“咔哒”一声自动打开，雾气立刻涌了进来，带着一股腐叶和铁锈混合的腥味。她就站在那里，从雾中走出来，一步一步，踩在积水的路面上，却没有一点声音。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雨水顺着雨衣的边缘滴落，在她脚边汇成一圈小小的水洼。她的身形瘦削，几乎像是被风一吹就会散架。可她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一般，精准得令人发毛。
“终点站到了。”我听见自己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弧度，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操控着。那笑容不属于我，太温柔，太诡异，像是从别人的脸上借来的。
她站在车门外，沉默了几秒。然后，她缓缓地摇了摇头。雨水顺着她的帽檐滑落，滴在肩头，发出“嗒”的一声，像是钟摆敲响了某个不可逆转的时刻。
“不，”她说，声音沙哑，像是从一口深井里爬出来的，“是起点。”
那一瞬间，我感觉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空气骤然凝固，连雨声都消失了。我下意识地想说话，想问她是谁，为什么上车，为什么说这是起点……可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力道大得让整个车身都震了一下。我猛地回头，后座空无一人——可刚才她明明上了车。我死死盯着后视镜，镜中却只映出我那张越来越陌生的脸，嘴角依旧挂着那抹不属于我的微笑。
车内灯光倏地熄灭，黑暗如潮水般涌来。我伸手去摸车灯开关，手指却在半空中僵住。前方的电子屏突然亮起，幽绿色的字迹缓缓浮现，像是用血写成：
【下一站：黄泉渡】
我猛地踩下油门，可车子没有前进，反而缓缓倒退。街道在后退，槐树在后退，雾气在后退……可我知道，我们并没有离开青槐街。这条路，从来就没有出口。
电子屏上的字迹开始闪烁，像是信号不良的旧电视。忽然，一行小字浮现出来，比之前的更细、更扭曲：
【乘客已上车，请勿回头】
我死死盯着那行字，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我知道她就在后面，在那片黑暗里，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我不敢回头，不敢确认她是否存在。可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就贴在我的后颈上，冰冷，缓慢，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节奏。
车子继续行驶，穿过一片荒芜的街区。路边的店铺全都关着门，招牌腐朽，字迹模糊。一家药店的玻璃窗上贴着泛黄的符纸，门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一家理发店的转灯还在转，可里面没有灯光，只有一排排空椅子，整齐地对着门口，仿佛在等待永远不会来的客人。
我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街角。那是我。穿着和我现在一模一样的衣服，低着头，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布包。她抬起头，朝我笑了一下——那笑容，和我刚才的一模一样。
车子猛地一震，我再看时，街角已空无一人。
电子屏又亮了：
【前方到站：黄泉渡。请乘客准备下车。】
我死死踩住刹车，可车子依旧在前进。速度越来越快，街道开始扭曲，路灯一根根倒下，像是被无形的手推倒。雾气越来越浓，浓得几乎化为实体，贴在车窗上，像是一层湿冷的皮肤。
终于，车子停了。
我抬起头，看见前方是一座石桥，横跨在一条漆黑的河上。河水没有波纹，静得像一面镜子，倒映着灰白色的天空。桥头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字：黄泉渡。
桥上站着许多人，全都穿着黑衣，低着头，排成一列，缓缓向前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回头。他们的脚没有踩在桥面上，而是悬空着，像是漂浮在某种看不见的轨道上。
车门自动打开。
我知道，我必须下车。
可就在我伸手去拉车门的瞬间，后视镜里，我看见那个穿黑雨衣的女人正坐在我身后，帽子已经掀开——那张脸，是我的脸。苍白，眼底泛青，嘴唇干裂，嘴角挂着那抹诡异的微笑。
“轮到你了。”她说，声音是我自己的。
我猛地回头，后座空无一人。
可我知道，她还在。她一直都在。从我第一次接过这辆车钥匙的那天起，她就在等我。等我完成这一圈又一圈的循环，等我成为下一个“司机”。
我推开车门，踏上了黄泉渡的石桥。
脚下的桥面冰冷刺骨，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死人的骨头上。我回头看了一眼车子，它静静地停在岸边，车灯熄灭，电子屏上最后一行字缓缓浮现：
【下一站：青槐街】
然后，车子启动，缓缓驶入浓雾，朝着来时的方向开去。
我知道，很快，又会有一个女孩坐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驶向青槐街。她会看见一个穿黑雨衣的女人从雾中走出，会上车，会听见那句“终点站到了”，然后，她会微笑着说出那句不属于她的话。
而我，将坐在后座，穿着黑雨衣，帽子拉低，等待下一个循环的开始。
因为这里没有终点，只有起点。
因为黄泉渡，从不送人去往彼岸。
它只负责，把活人，变成下一个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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