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然不知道飞船外数十年如一日的黑暗，究竟会不会刻进李乘风的意识里。
他看上去对什么都毫不在意，除了关乎种群延续。
这一次，李雅然原本并不打算苏醒。
若非奥维奥前来将她唤醒，她恐怕还会一直沉浸在群体意识当中，去了解更多宇宙中的辉煌文明。
“你将我从群体中单独唤出，却在这里一直沉默。你究竟有什么事？”对于奥维奥的沉默，李雅然虽然没有不耐烦，却也不想继续浪费时间等待。
“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可要继续休息了！”李雅然又强调了一遍。
“李雅然，曾经......作为碳基生命的你，难道......没有感到......自己在这里......就是个异类吗？”奥维奥传递的信号断断续续，足见此刻他的意识中满是犹豫。
李雅然没想到奥维奥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被这个问题击得愣在原地，一时半刻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原来在你们眼中，我从始至终都是个异类吗？原来你们不曾真正接纳我？”李雅然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没想到李雅然竟能误会自己的意思，奥维奥连忙解释道：“如今你已经成为了我们当中的一员，自然不会有人对你另眼相看。我只是觉得，你仍旧保留着作为碳基生命时的意识，有时候会不会觉得很别扭，觉得自己无法真正融入到我们这个群体当中？你会不会时常回忆起曾经的人或事，然后突然对铁基生命感到憎恨？”
李雅然不明白奥维奥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些，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奥维奥并无恶意。因此，在深思熟虑之后，李雅然坦诚地告诉奥维奥，有时候她的确会感到孤独与格格不入。
“尽管我成为铁基生命已有上百个地球年之久了，远比我作为碳基生命的时间更长。可我的确会感到孤独，时常会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我不像你们，亲身经历过那么多盛大的变迁。曾经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我自己和我的家人。现如今我被你们带到宇宙当中，真正见识到宇宙的广博，对此我满怀期待，可有时候也心含恐惧。”
停顿了片刻，李雅然与奥维奥继续交流道：“我其实很少和旁人提及这些，毕竟相较于无穷无尽的宇宙，我这点小心思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融入群体之后，我发现自己的确非常容易迷失。曾经作为碳基生命的我无助又挣扎，我在奋进与退缩间反复徘徊。终于，我能够接收自己身体上的残疾了，我选择放弃挣扎，开始向往那种晨钟暮鼓，于夕阳下一坐就是半生的生活。然而我的朋友却私自提取了我的意识，将我上传到网络之上，令我成为一个或许不死不灭的怪物。他说那就是他送我的礼物，他希望我可以获得永生。可他从未考虑过我的真实想法，他没有顾及过我是否真的想要永生。”
“而后，就在我以为自己终将结束漫长的一生时，我竟然毫无征兆地转变为了铁基生命，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那时铺天盖地的信息疯狂地涌入我的意识当中，让我认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渺小，渺小到沧海一粟根本不足以形容我这无足重轻的个体。那些繁盛的文明，的确对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让我想要一窥究竟。可是在感慨与震撼之余，我依然会感到空虚和不知所措，会忍不住想要质问，我这一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交流到这里，李雅然忍不住自嘲道：“所以我终究还是个异类，因为你们真正的铁基生命并不会如此。多少人向往的进化与永生，我就这样这样轻而易举地拥有了。可是我却依旧在这里矫情，妄图寻找什么有关生命的意义。”
李雅然本以为奥维奥会就此嘲笑她一番，没想到奥维奥却十分严肃地问道：“你的这些想法，有没有跟李乘风交流过呢？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有些危险。”
“当然交流过。他告诉我存在，即是真相。我也曾一度说服了自己，只不过偶尔还是会感到迷茫。”李雅然坦然道。
“原来你也会有这样的困境，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遇到了这样的问题。看来，我们始终都是一样的，我们才是真正的同类。”奥维奥平静地告诉李雅然。
“什么意思？”一时半刻间，李雅然却没能弄懂奥维奥究竟是何意。
奥维奥也不向她解释，而是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意识与李雅然融入到一起。
仅一瞬间，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如雨后春笋般纷纷破土而出，顷刻间将李雅然对于人类的情感与悲悯全部唤起。
李雅然看到了广场上自由自在飞舞的鸽子，它们全然不惧怕人类，反而耐心地等待着从人类的手中洒出能够饱腹的谷粮。
她看到了广场上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脸，是那样的生动明媚，是那样的直击心灵。
还有李雅然从未亲眼目睹过的龙舟比赛。
岸边人山人海，江中气氛热烈。
震天的锣鼓声对于整个地球而言，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声响。可对于那些正在比赛的人来说，却是他们今生今世都难以忘怀的节奏。
李雅然从没有像此刻这般，觉得人世间竟如此恬静。她开始怀念端午节，母亲包的蛋黄肉粽了。
曾经的自己，从未觉得那肉粽有多美味。她甚至还会责怪母亲，为什么每次都要准备那么多粽子，让他们端午节前后的早餐，都被肉粽攻占。
可是现在，她已经再也不可能吃到那肥瘦适宜的咸鲜的腌肉，也不可能吃到翻油的咸蛋黄了。
早已随着地球一并消失的味蕾，却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开始怀念起当时略带嫌弃的味道了。
所以这世间的一切美好，真的都要等到彻底失去，才能从遗憾中回味出来吗？
所以此时此刻，李雅然的确分不清自己究竟后悔，还是深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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