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飘零枯叶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紫汀花园的地面。周天瑞踏着枯叶向门口走去，西北风迎面吹来，使他感受到阵阵的寒意。几颗丁香树也失去了浓幽馨香，就连几株金桂也没有了宜人的甜香味。周天瑞带着家人坐着三辆轿车赶往汇山码头，去接海外归来的双胞胎儿子。
汇山码头从海外归来的旅客们在人群中叫爹喊娘、呼儿唤女的声音络绎不绝。脚夫们聚集在码头进出口，眼睛紧紧地盯着上下轮船的旅客们，好似猎人搜寻着猎物。
周天瑞身穿英国产的深蓝色毛哔叽西装，朱红色领带上夹着烫金的领带夹，脚上蹬着乌黑铮亮的小牛皮鞋。庄佩瑶穿着一身杭州产的旗袍，外披一件米色风衣，脚上是英国产的高跟皮鞋。她年近五旬了，身材还保持得如此匀称，确属不易。夫妻俩身后的三个儿子也西装革履的精气神十足。一家五口人齐整地站在码头的候船厅，等候着从美国归来的一对双胞胎学子。
轮船拉响了汽笛靠上了码头。拖儿携女，提包携箱的旅客中，只见两个身穿米色西装，手提西式牛皮箱的俊朗青年，正向他们一家人走来。他俩便是学成回国的周伯夷和周乐毅。周伯夷的身后还跟着一位仪态万方的高个子小姐，她那鹅蛋脸上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脚蹬一双能刺穿男人肚皮的高跟鞋，穿一袭白色连衣裙，把她曲折有致身材显露无遗。她的身后，紧跟着了几个挑着箱包脚夫。
周天瑞一眼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便上前一步喊道：“伯夷！乐毅！”跟在他身后的三个儿子们抢上前去接过兄弟手中的箱包。周伯夷和周乐毅望着分别了多年的父母，饱含深情地喊了一声：“爹爹，姆妈。”
这一声呼唤，像一阵电流般地冲击着周天瑞的心头。他一手搂住一个儿子的肩膀，眼泪顿时流淌在脸颊。伯夷和乐毅转身又把母亲抱住了，嘴里喊着姆妈。庄佩瑶泪流满面地搂着两个儿子，把脸颊贴在了儿子的脸上。
周天瑞对夫人说：“好了，好了，大庭广众下不雅呢。”周伯夷放开母亲，把身后的那位小姐介绍给父母，说：“这就是我在来信中常提到的陆雅妮。”周伯夷身后的那位小姐上前，轻柔地叫了声：“叔叔，阿姨好。”
庄佩瑶把眼睛从儿子的身上转过来，上下打量着陆雅妮。这准儿媳一身西式时髦的打扮，精气神看起来比儿子更旺些，她就是钢铁大亨陆鸿鹏家的千金小姐。庄佩瑶说：“你就是雅妮小姐呀！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船累坏了吧？”
陆雅妮微笑道：“还好，船上设施齐全，连舞厅都有的，也就不觉得累。”
“你爹娘没来接你么？”
“来啦，就站在你们后面呢。”说着她便向庄佩瑶的身后一位中年贵妇的怀里扑去。她搂抱着贵妇人喊着：“妈咪。”又喊那微胖的中年人：“爹爹。”那中年人伸手把母女俩都搂在怀里，三人搂抱在了一起。随后，陆雅妮又向父亲介绍周伯夷和家人。
陆鸿鹏可是上海滩响当当的大人物。他创办的大华钢铁厂是沪上屈指可数的民营企业，论经济实力远比周天瑞大几倍。周天瑞主动走上前去握住陆鸿鹏的手。他俩人原是极熟的生意伙伴。恒昌公司所用的钢材大多是从大华钢铁厂购得的。陆鸿鹏此时也明白，这位沪上闻名的纺机大亨，便是女儿未来的公公了。他超出往日的热情，邀请周天瑞夫妻适时到家来吃顿便饭。周天瑞即刻承诺择日登门拜访。两位大亨攀谈几句便挥手道别，各带着子女们返回家去了。
回到紫汀花园，放好了行李，庄佩瑶领着两个儿子到了自己的房间。厨师和佣人们已把酒席准备就绪。一家人分别坐在长餐桌的两边，吃顿团圆饭。席间，周伯夷滔滔不绝地讲些美国风情轶事，周乐毅在边上不时地插科打诨地补充几句话语，逗得一家人不时地爆发出畅快地笑声来。
酒足饭饱后，周天瑞把儿子带到书房，询问儿子回国后都有啥打算。周伯夷兴奋地说：“我想先把国内产棉地转一圈，熟悉国内棉花产地、棉花品质。看看可以生产高支纱的长绒棉种植的情况。国内只能生产低支纱，我想建立国内一流的棉纺企业，用国际先进的科技和管理技术来经营管理，生产出高支纱，出口海外……”
周天瑞温情地注视着周伯夷，默默地听着他的宏篇大论，直到他讲尽兴了，方才开口道：“看来你是学了些棉花种植和纺织管理技术，想回国大展鸿图了。我听了你的一番话，大致认为你在专业理论上是通了的，可是，你没有实际经验，尤其是对国内的天时、地利、人和不大了解，所以有些盲目地乐观。还不错，你想用最先进的技术和管理方式，建成一流的纺织厂，这就说明你还是有理想的，想做成一番事业的。”
周伯夷急切地说：“不仅是理想，还是有技术支持的，真能达到的目标。”
“就目标而言，我相信你是会达到的。因为，只要我投银子下去总能建成纱厂的，加上你们从美国学回来的知识，有可能建成一流的纱厂。但是，如何盈利和长足发展我就不晓得你能不能成功了。你是否想过，美国与中国的社会环境大不相同，在美国能办成的事，在中国就不一定能办成呢。”
“这是为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了，体制不同、文化背景不同、人文环境不同。比方说，你建个工厂，所需的物资和地皮必须由官员批准注册，在美国可能只要几周就能办到，在中国就需几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你不得不依靠行贿来托人催办方能办到的。等你开始建厂了，各路神仙都来打秋风，连八杆子都打不到的地痞流氓、巡警和大小官吏都会来敲你一大笔银子。”
“那政府不管吗？有法律在呢！”
“你要是仅仅指望政府的政策和法律条文来办厂，那就是百无一用的书呆子一个！要是法律条文能约束这些地痞无赖和各路官吏，那就不是中国了。你得花数倍的精力来应付这些与工厂实际经营毫不相干的事。你要花大力气来摆平方方面面的关系，方有可能经营工厂。而且，一旦你开始经营了，那么烦恼事情就更多了。诸如材料短缺、物流断档、工人罢工、帮会寻衅、行业内相互拆台角等等烦心的事情，哪一项不折腾你一段日子的。更不消说那市场上有洋货挤压、同行挤兑、物料涨价、钱币贬值；弄得不巧再来个金融危机，哪一项处置不当都会让你的工厂瞬间倒闭！所以说，你只是学习了书本上那些理想化的东西，在复杂的现实环境中能不能展开运用，那可是另外一门需多年积淀的大学问呢！”
周伯夷有些疑惑地点点头，说：“父亲的教诲使儿子明白了许多书本外的东西，那就是技术层面之外的社会环境因素，而且是无法回避的现实环境，必须有老道的经验和智慧的手段来应付。在国外常听说中国文化中的谋略，这确是美国学不到的东西。”
周天瑞略带满意地神色点着头，说：“在中国得夹紧尾巴做人，凡事需谦让三分，不露身形方可避祸趋福。一旦你那精气神的旺相外露，把一身海归学子的傲气挂在脸上，只怕是顷刻之间便有灾祸临身。”
周伯夷一愣，睁圆了双眼望着父亲不解地问道：“这又是为何呢？”
周天瑞宽厚地笑道：“看来你得尽快补习国学，尤其是厚黑学，必须通读十遍以上，才能领略一二。你自以为是学成归国，满腹学问的留学生，毫不掩饰地显露自己的才华，结果是什么呢？”
“能是什么呢？”
“就有人诽谤你、棒杀你、恶搞你、甚至暗害你。”
“我又不去得罪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害我呢？”
“你有才气、富有、还有优越的地位和身价，那就是被人恨之入骨的缘由。”
“这实在是太愚昧了！”
“你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社会环境！就好比你身陷原始森林，那里盛行的是弱肉强食；你却一身洋气地去给它们念什么圣经，便注定会一事无成，反招无妄之灾！在这块土地上，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多大的学问，不懂得韬光养晦，八面玲珑便无法生存呢！”
“确实有些难以理解。”
“你必须理解，这就是现实社会。你们都得向你大哥多学习，不要以为自己是洋学生，他是土包子；其实，他对这个社会的人文环境还是理解透彻了的。这些年来，我也是依靠他，才能稳稳当当地经管·几家工厂的。”
两兄弟似懂非懂地频频点头。周天瑞转身问周乐毅有何打算。周乐毅回答说：“我想先去家大的银行做个职员。”
“为什么不想自己开家银行呢？”周天瑞哂笑地问。
周乐毅答道：“不是不想，那是将来的事情了。我想必须到银行界去历练一番，把学到的金融知识和理财工具在实体中检验一番，积累了些实战经验，将来方可有所作为呢。”
周天瑞由衷地点头赞许道：“你倒是蛮有些城府的，怕是早就谋划好了说给我听的吧？这样吧，我给中国银行的襄理打声招呼，看能不能去他那里谋个职务。至于伯夷么，你先到纱厂打一年工，到纱厂各岗位都去转一遍；一年后，你再到华北、西北和苏北棉花产地去收半年的棉花；回来后再到纺机厂去呆半年，学习纺机制造；总之，至少两年之后，你再来找我谈要怎样开纱厂。”
周伯夷和周乐毅都点头表示赞同父亲的安排。周天瑞的语调柔和了许多，说：“我的身边也急需要有人来帮我呢。你们学业有成地回来了，我就能放下些重担了。今年春节，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吧。我和你妈也好安心颐养天年呢。”
周伯夷笑道：“这事须征得她父母应允呢。”
周天瑞笑道：“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对你妈去说，我只管给你们花钱办酒席。”
“我已和傅馨玉约好了的，回国后就请爹爹上门去求亲。”周乐毅满脸春色地仰起头，直视着父亲说。
“你们自己办好了终身大事，真让我省了不少心。这样吧，周日，我在新风酒店请客，你约来傅馨玉的父母，我去为你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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