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嫁人出村的那一刻，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林依。
每每提到这一茬，外婆都擦了擦眼泪，满是后悔。
“当初，我还承诺，我要是站稳了脚，就带她去城里，找政府做主，给她和妹妹上个户口，可谁能想到，那是最后一面啊！”
旁的老人们，也跟着叹息，不怪你，是她命不好。
可能老一辈子的人都认命吧，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情，最后都能归咎于“命不好”三个字。
是的，真实的林依，带着的是个妹妹，不是弟弟，可父母收养的老大，是和她一般年纪的闺女，你说可笑不？
而事情发生的背景，是某钢铁厂和紧挨着的下属公社。
在外婆的村子，是宗族做主，就算是大队长的任命，公社的领导都要听族里的老人，总之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
林依一家属于是旁支，林大海的工作是继承他爹的，也就是林依的爷爷。
林依的爷爷曾是扛过枪的退伍兵，转业进钢厂没几年就咳血走了。
人事科的门槛被林奶奶的菜刀剁出三道白痕，她蓬头垢面地坐在办公桌前，三天三夜没合眼，才保住儿子林大海顶替进厂的名额。
可这份屈辱没让林大海生出反抗之心，反倒成了他讨好宗族的执念。
他总埋怨母亲让自己成了“没爹的拖油瓶”，却从不记得那个寒冬深夜，母亲背着高烧的他走了二十里山路。
自打顶替去了工厂，林奶奶总是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林大海很厌烦，和母亲的隔阂越来越大，反倒是对簇拥他的族亲们，越走越近。
后来，好似被洗了脑，一股脑的埋怨林奶奶，将自己娶不上媳妇，升不了职的问题都推在了母亲的身上。
还是最后结了婚，两个人才稍微平缓了些关系。
林大海的姻缘倒像出荒诞戏。他在暴雨天救起个迷路的妇人，对方感恩戴德，转手就把养女塞给了他。
这桩“救命姻缘”让他连跳两级，成了厂里人人艳羡的“模范职工”。
甚至还有报纸来报道。
这让他一下子就尝到了做好人好事的甜头。
按照外婆母亲当年的话来说，这一对夫妻就是个傻子，纯粹就是着了魔。
两个人脑子完全没有正常晋升的想法，全是歪门邪道！
对领导和其他工友对自己的看法，看的无比的重要。
他们把工厂当家，把工友当亲人。
夜班登记簿上密密麻麻全是他们的名字，换班替班的请求来者不拒。
林母更是狠人，刚生完孩子就把襁褓往婆婆怀里一塞，踩着月光直奔车间。
组长吓得举着红糖水追到厂门口，看她苍白着脸操作机器，铁水迸溅的火星落在产妇血渍未干的衣襟上。
工资除了糊口，全变成了工会捐款箱里的红纸包。
他们站在讲台上，唾沫星子飞溅地说着“舍小家为大家”，逼得领导不收都成了“落后分子”。
报纸上的铅字烫得人眼疼，可谁也没看见林依奶奶在油灯下，就着馊粥嚼野菜的模样。
外婆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叹了口气。
“林依奶奶啊，身体不好，本来啊，自己就养不活，又多了个月子里的奶娃娃，你说这日子能好过么？那时候我婶子刚生了孩子，就捎带着帮着喂了几口！”
“林依就是这么长大的！”
村里的女孩是没有名字的，大家重男轻女，都是常识！
女孩啊，命大要是能活下去，就要背负家里的一切家务活，洗衣做饭带孩子，外加喂养家禽的工作。
等后来，村长变成大队长的时候，还会多一个大猪草换工分的工作。
所以林依没户口这件事，大家都不觉的奇怪。
当林依妹妹被送回来的时候，林奶奶真的火了，背着孩子就去了钢铁厂，大闹了一场。
可最后，林奶奶是低着个头回来的，不用说，也知道结果。
现实中的林大海是先收养的因工伤去世的工友的儿子，并不是他主动去申请的，而是领导商议的。
林母自己就是被收养的，自然知道，这里边的利害。
再加上是领导商议的，这也是给人领导一个面子啊。
两口子一琢磨，养！
这孩子都八岁了，也不用自己干啥，顶多就是吃口饭，衣服都能自己洗！
可养了不到一周，俩人就惊喜了，这孩子太聪明了，学习好，又有礼貌，带出去不要太拉风啊！
也是在这时候，两口子回村里的。
想要给大女儿带回城，一是孩子大了，能帮着操办家务了，二是，小儿子太小，需要人来照顾，三是，再养几年，就能嫁出去收彩礼了！
林大海夫妇这些年，除了过年，就没怎么回来过，就算是回来，也是匆匆就走，主要是怕落下不孝顺的骂名。
乍一看到林依的时候，是不满意的，又黑又瘦，带回去，只会增加两口子的骂名。
这分明就是没好好养的呀！
两口子怎么会落人把柄，再加上林依脾气倔，想让她回去，就得带着奶奶和妹妹一起回去。
两口子琢磨一算，嗯，不划算。
林丽丽就是在这时候被收养的，得知两口子回来的目的，旁边的邻居老刘家瞬间起了心思，小丫头心眼更多。
特意选在了人多的时候，跪在两口子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自己的难处，生有一副，你不带我走，我就只能死了的节奏。
两口子多喜欢做救世主啊，掏了钱买断了关系，就带了回去。
主要是林丽丽生的好看，嘴巴还甜。回到城里，乖巧无比，一口一个“爹娘”喊着，不知情的街坊邻居只道是久居乡下的女儿返城，先前那些“狠心遗弃亲女”的议论，一下子就消散了！
两口子看着众人投来的艳羡目光，虚荣心被哄抬得满满当当，愈发觉得这“收养”之举，是老天赏赐的绝妙机缘。
外婆说到这里的时候，总会有钢铁厂的老职工补充着。
这林丽丽嘴巴甜，学习也不错，家里家外的活计一把抓，让林大海夫妇愈发没有后顾之忧，对这养女那是一百个满意。
所以当她哭着鼻子说自己被算计的时候，两个人想也没想就信了。
当“割尾会”的人过来要人的时候，二话不说就将大女儿的名字报了上去。
正常人都不会觉得，亲生父母还会让亲生的女儿给养女顶罪，就是“割尾会”的人都没见过。
林依就是扯破了嗓子，旁人也会以为她只是狡辩。
林奶奶拖着残破的身子去了城里两次，都没能救出自己的孙女，一气之下，倒了下去。
至于林依的妹妹。
大家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人说可能是老太太去城里之前，送了出去，也有人说，可能是被野狗叼走了。
总之，林依这个词就变成了大家嘴里叹息的名字。
若你问林大海夫妇的下场如何？
自然是凄惨的，长年累月的负重劳作，让林大海的腰，四十不到就弯了。
林母没有好好休养过，没到四十就撒手人寰。
收养的那个儿子，考上学就回到亲生母亲的身边，至于林丽丽，借助了跳板，嫁了个很好的人家。
钢铁厂的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直撇嘴。
“那林大海啊，命还硬呢，愣是捡破烂活到了八十多。”
冻死在了桥底下，没人收尸，等发现的时候，都被野狗啃的差不多了。
可这没人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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