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全都安静了下来，整栋居民楼几乎都沉浸在安稳的睡眠之中，林深和田松杰打开屋门走出去，漆黑的楼道里听不到一丁点的响动。
老旧的建筑散发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沉闷气息，而顺着楼道走出来之后，能感受到些许夜风吹拂在脸上。
林深皮肤上异样的颜色慢慢褪去，他站在这座一看上去就相当有年代感的小区当中，不远处的小花园里已经是太久没人打理，而开始疯狂肆意生长的植物，天上的繁星因为城市的灯光而隐去了身影，只有各种光线把天际染成一片淡淡的橘红。
这里是现实世界，不是门后那样奇怪的地方，同样也不是与之连通听上去寂静无人的公寓。
这是林深第一次，通过不一样的方式穿梭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身上所有的束缚和桎梏全都消失了，他不再完全需要遵循公寓当中定死的规则，按照黑纸白字写好的要求去做任何一件事，现在已经变成他反过来控制这一切了。
从来没有任何文字上要求过，林深只可以通过许愿人离开的门，离开那些世界，那么发生现在这样的事情自然也是完全在意料之中的。
如果他是鬼差，不就更应该如此吗？
他就应该于两者之间畅通无阻，而门后那些世界也不过是韶妹他们分离封印起来的地方，困住的是与鬼神相连的存在，对他的进出从没有过什么规定。
而门——
想到这里的时候，林深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朝着小区门口的方向走去。
田松杰跟在他的身后，抬起头望望天空，才慢慢收回了视线。
这种感觉很奇妙，当一直处在某种规则当中严格按照它执行，并且开始熟悉之后，突然打破这种规则走到了规则外面，多少还是有些让人不适应。
特别是他们直接通过触碰通灵板，再次回到女人的家里时，田松杰才逐渐意识到这或许才是他们原本该有的模样，该有的权利，只是之前一直顺从着规则行事，把那当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小区的门虚掩着，铁质的大门上即使是在夜里也能看到明显的锈迹，旁边单独砌起来的门卫室里传来清晰的打呼声，把大门外的街道衬得越发安静。
那是一条还栽种着梧桐树的狭窄道路，仅能容一辆车在当中通行，对面的小吃店和小商店都大门紧闭，只能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听到路上还在来往行驶的车流。
林深伸手握住大门，门就发出了“嘎吱”的响声。
他微微低头，盯着有些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心念一动，一些画面在脑海中快速闪过，然后他才又抬起头来，一把拉开了小区大门。
跨出去一步的时候，仿佛两个时空与这道看上去并不密封的大门连接到了一起，以至于田松杰短暂一愣之后，跟着林深走进去又被自己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他站在门口的位置，身后早已经没有了什么小区大门，看到的更不是之前隔着门看到的外面的景象，而是一个房间，一个几乎能够一眼看到底的单人房间。
里面的摆设和装饰都很简洁，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并不喜欢过于花哨的东西，也没有想要用更多东西让它变得花哨，或者说显得更有生活气息的意思。
一张颜色单一的床，一张摆放着笔记本电脑的书桌，一些堆放在旁边的书籍，和没有整理整齐的打印资料一样的东西。
田松杰张张嘴，“深哥，这……”
林深虽然刚才有过一些心理准备，但这件事真的实现的时候，他心里也免不了有些意外，特别是他听到田松杰说话的声音，又看到他就站在门口小玄关的位置有些手足无措，才真正接收到这件事发生的实感。
“别傻站在那儿，进来找地方坐吧。”
林深冲他招招手，才朝屋子里面走了过去，之前摆放在床头柜边上的东西依旧还在，完全没有挪动过的迹象，观察了一圈之后，他百分之百确定，这就是他之前一直生活的小小单人公寓。
而这一次，连田松杰也可以跨过管理处休息室那道门的奇怪限制，来到这个地方了。
田松杰还有些局促，不过听到林深这么说，迟疑了几秒钟之后，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他来到窗帘紧闭的窗前，想了一想，才伸手慢慢把它拉开一条缝，然后透过窗户玻璃看到的，并不是那个大雾慢慢散开之后显现出来的无底深渊，而是真真实实的属于城市的夜景。
远处星星点点的路灯对田松杰来说都有些陌生了，他太久没有完整接触过现实里的东西，自己甚至都有些记不起来，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了，连之前的学校生活好像也已经变成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这或许意味着我们真正彻底地获得了控制一切的权利，”林深走到田松杰身后，越过他的身侧也朝窗外看去，“只要我想，我们就不会再被公寓里的规则所束缚，而同样也是只要我们想，或许有些问题同样需要用跟这次一样的方法解决。”
林深说到这里，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的笔记本电脑从进入18号公寓的那天起就没有关过，但它神奇地一直没有耗电，又或者说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一直给它充电，保证它能够继续正常运行。
电脑屏幕的冷光把没有开灯的房间照亮，林深的手指在笔记本电脑小小的触控板上划动了几下，打开的社交媒体上弹出了最新的热搜，一个不算特别眼熟的企业的名字瞬间就把最显眼的位置给占据了，“我们在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消灭，而是‘审判’，在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做出适合这件事的判断，这应该才是鬼差该做的事情吧？”
田松杰眨眨眼睛收回目光，他放下窗帘，垂眸看了一眼边说话边在思考的林深，摸了两下下巴，“我觉得应该是，之前不是都没有出现过吗？就是那个人被深哥你压在地上的时候，听到的书页翻动的声音，然后就看到他生命的倒计时了。”
说着，田松杰扒着桌子边缘蹲下了身，用从下往上的视角看向林深，道：“深哥，我有一个想法，或许韶妹他们进行这种挑选的方法，并不只是为了能够有足够的人手去解决这些封印之中的问题，然后最终达到灭除鬼神的目的，或许她也希望在这个过程中，被筛选出来的人能够逐步掌握能力，然后又重新为此建立出秩序来呢？”
“毕竟——”田松杰顿了一下，“如果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地府不见了，鬼差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那么把你们这样的人选出来，解决掉门后世界的一切，然后呢？然后你们要何去何从？你们彻底放弃掉了‘人’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也跟着不见了，这根本是没有办法重新再回去的，这是一件不可逆的事情，那么她真的没考虑过这之后的事吗？”
“所以你觉得，她是想要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学会掌握和判断，学会控制和改变，然后重新把消失的东西再次拼凑起来？”林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稍稍低头与田松杰对视。
田松杰点了点头，“我是这么想的，要是生死轮回是真实存在的，那么没有了地府，没有了鬼差，没有了这个循环往复的规则，那么逝去的人会去哪里呢？又该去哪里呢？又或者说——”
田松杰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林深问道。
田松杰沉默了片刻，这才摇摇头，“不是，只是感觉这个想法是不是不太好，我在想，会不会正是因为地府出现了什么问题，这一切的规律和规则都消亡了，然后才出现了我们看到的这些事情呢？因为循环断掉了，平衡也就跟着改变了，尽管我们没办法知晓这一切消失的原因，但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崩坏，一切才会朝着天平的一侧不断倾斜呢？就算确实很多时候，这些事情都是人的意志和信念里生出来的东西，可维持已久的平衡不是那么轻轻松松两三句话就可以彻底打破的。”
“我在想，这是不是就是韶妹他们坚持到最后，都觉得自己必须要做这件事的理由呢？”田松杰抿了一下唇，像是担心说坏话被本人听见一样，“毕竟，事情都变成这样了，世上只剩下他们俩个人了，他们完全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的啊，不会有人苛责他们，也不会有人要求他们，他们是最后知道事情真相的了。”
林深轻轻吸了一口气，“是，你说得对，我一直都在猜测这件事，可是真相究竟什么样我们似乎已经没有办法知道了，但既然选择了留下，那确实相比起被动地去完成这些被要求的事情，不如主动去找自己愿意做的理由，甚至就像你说的，如果哪一天这一切都结束了，确实需要考虑我们该何去何从，我们需要自己给自己一个延续和存在的理由。”
林深说着站起身，目光落在床头那本再也没有打开过的工作日志上，“尽管这可能是一条还看不到尽头的路，18根石柱，等凑够18个人，不知道那会是到了什么时候，但既然有了开始，自然会有结束的一天，或许现在以为的未来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远……”
他往床上一躺，柔软的被子轻轻将他包裹。
自从连睡眠都不需要之后，林深就已经没有在床上躺过了，现在躺下盯着天花板看，都有种神奇的感觉。
他想不起来困倦是什么样的感觉，也忘了睡眠应该是一个什么过程，这些概念好像悄无声息地就从他脑海中被移出去了，以至于他闭上眼感受着视野中的漆黑时，脑中的思绪依旧在飞快运转着。
嗡——
突然有什么声音自他耳底响过，林深突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先朝田松杰的方向看了过去，就见对方摸了摸耳朵，从自己蹲着的位置也一下站了起来。
四目相触，没有说话，但彼此眼神的意味却几乎是相同的。
他们于无声之中齐齐转头，都朝着公寓门口的位置看了过去。
田松杰立刻朝那边走了几步，林深也跟着起身走过去，就见大门门缝下透出了白色的灯光，洒在玄关地面上，能看到脚垫凹凸起伏不平的轮廓。
如果按照常理来说，门外应该是公寓外的一片夜色，然而经历过刚才通过门的几次转换，他们都清楚这些事情早已经不能用常理去思考和理解了。
田松杰把耳朵往门上一贴，眉头微微紧蹙，随后却是带着些许疑惑地让开了位置。
他微微摇头，林深这才把手握在门把手上。
转动的瞬间林深就感觉到了什么，这种开门时的触感和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让他内心下意识已经猜到门的另一头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管理处中常亮的灯光随着门的打开，更加肆意地洒在了他的身上。
而伴随着开门的幅度，他们两人都听到了有别的什么动静在管理处里响起。
田松杰立刻凝神，做出警戒的动作，林深则是在彻底打开门之后，就缓缓松了手，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啊？”田松杰顺着林深旁边的空隙蹿了出去，跟外面的人忽地对视瞬间，完全愣住了。
他原本紧绷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了不少，惊愕转化为笑意，两只手也放松了下来。
“这是……哪儿？”
对面问出这个问题，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疑惑，刚刚还藏在眼底的警惕也在看清楚林深的模样之后消散了不少。
那双似乎随时准备要要攻击的手，在松了一口气之后也放了下来，显得略微有些不自在，披散的长发随着转头的动作轻轻摇晃。
这一刻林深似乎突然又明白了些什么，或许真的就像刚才他跟田松杰所说的那样，其实从最开始安排和布置这些事情的时候，韶妹他们就考虑到了这一天。
有各种各样的人开始在他的身边聚拢，有完全属于现实世界的，有因为受到影响而可以横跨于两者之间的，也有像眼前再次遇到的这位一样，可以说跟他几乎是完全相同的。
如果说林深的留下是一种筛选，那么来到他身边这些或许同样也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了筛选，毕竟很多事情并不是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够完成的，更何况是他们需要去解决的最终问题。
真要重塑其秩序，让轮回重新循环起来，只有他们怎么够呢？
也许从一开始，韶妹他们想的就是要修复一切，而像林深这样被选中的人，同样需要一个生存的空间，继续存在的理由。
“这里是18号公寓。”
林深往前走了两步，冲对方伸出手来，他没想到自己最开始看到的话，如今会由自己向别人说出来，“欢迎你的到来，莫爻。”
这条无尽之路，让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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