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河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个从海边救回来的小姑娘有些不一样。
她经常用盛着好奇的眼神看周围的一切。
她随手就能拿出那些别人从未见过的珍珠。
她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她不太爱穿鞋子。
她总是爱围着自己打转，像个小尾巴。
……
明河没接触过什么姑娘，但也隐隐感觉，藏珠似乎与他们不同。
可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同住屋檐下，藏珠什么也没做。
而后来，他喜欢上了她。
藏珠是好人家的姑娘，明河不想耽误她。他费心找大夫，期望藏珠能想起自己丢失的记忆，回到家人的怀抱。
可无论是谁，都对此一筹莫展。
藏珠也并不难过。
明河却觉得心疼。
他喜欢的人是天上的明珠，就该被人如珠如玉珍视着，而不是待在这个小地方蹉跎时光。
有一段时间，明河都在躲着藏珠。
他不想暴露自己可笑的渴求。
可藏珠却拦下他，戳破他冷静的外表，然后说自己愿意留下来。
正如藏珠喜欢的是他这个人，明河爱的也只是藏珠。
无关身份，无关种族。
藏珠红着眼，声音很轻，似乎害怕眼前只是一场梦。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明河微笑：“这不重要。”
藏珠心脏一窒，密密麻麻的酸涩爬满整个胸腔。
他早知道。
早知道自己是妖，却依然愿意和自己在一起。
明河重重咳嗽，嘴里吐出几许血色，扶着他的藏珠脸色更白。
“阿珠，我知道，为了和我在一起，你一定也吃了很多苦。”
“对不起。”
和他在一起后，阿珠只能终日困在一方小院里，现如今还离开了自己的家。
藏珠心里涌起莫大的不安，摇头哽咽：“明郎说什么傻话，你从来没让我吃什么苦。”
“阿珠，你现在走。”在藏珠骤然瞪大的眼神下，明河心痛不已：“无论去哪里都好，不管是回西海还是别的地方，我知道，只要你愿意躲，他们找不到你。”
“别带着我了，我只会是你的累赘。”
他是凡人，什么都帮不了她。
洞口外，辛莲几人正守着。
她们身体素质更好，没受什么伤。
雨刚停，远处青山可见。
再翻过几座山，就能离开西海地界了。
无论明河说什么，藏珠都不肯答应独自离去。
明河身上的伤很快痊愈，一行人即刻出发。
再次被修士追上时，辛莲几人留下做诱饵。
她们被带到城池广场上，绑在柱子上。
台子下围了一圈修士，外面是无数看热闹的百姓。
辛莲等人被怀疑是妖，虽然身上没有半分妖气，法宝也没有反应，但还是受了一轮盘问。
这些人看出来辛莲是主心骨，上来就企图用法器降服她。
以凡人之身硬抗，皮肉之苦少不了。
看见辛莲浑身抽搐，楼煜气得拼命挣脱法器。
“你们这群修士连普通凡人都要欺负吗！！！”
“有本事来对付我啊！”
“口口声声人妖相恋有违天道，难道你们故意伤人就不怕天地责罚？！”
他像一条鱼儿在柱子上扑腾不已。
有人实在烦了，给楼煜下了禁言咒。
清冷的仙君立在辛莲面前：“说出你们的来历，还有那只妖的去向。”
辛莲沉默。
那人循循善诱：“听说你们与那妖非亲非故，只要你说，你们几人都会平安无事。”
辛莲抬眸，平静地看着他。
太久没有喝水，她的嗓子有些不舒服，声音也哑。
“为什么？”
为什么，不惜一切，也要抓到藏珠。
“因为它是妖。”仙君没有犹豫，几乎是下意识回答。
“是妖，就该死吗？明明它什么都没做。”
仙君仿若在看一个傻子。
“你又如何知道它没杀人？妖族狡诈，它们的话怎么能信！就算它现在什么都没做，谁知道它以后会不会杀人！到那时……”
“你也说了，是以后！”辛莲突然拔高音量，眸中含着雪似的冷意，“你又怎能料到它以后就会杀人！”
“你不是仙，更不是神！凭什么对它的未来下定论！”
“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靠着天地灵气，摸索求道的普通人罢了！”
“还有无数人比你修为更高！你又凭什么觉得，这样的命运落不到你头上！”
辛莲一字一句，比雪冰凉。
她微微抬头，却不显卑微。
胸中似乎含了团火，叫嚣着破开这一切。
凭什么！
凭什么总有人自以为能掌握别人的人生！
每个人的命都是自己的，凭什么要被别人主宰！
妖也好，人也罢。既然都诞生在这片土地上，那就是天地都允许的，那就应该好好活下去！
那人被辛莲喊得震住，好半晌才回过神。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憋了好久才道：“妖族向来阴险狠毒，害人无数，若不清除，等酿出惨祸就为时晚矣！你作为人族，居然心向外敌，果然是异类！”
此人振袖。
辛莲身上的痛苦倍增。
她下意识咬唇，溢出即将突破喉口的惨叫，冷汗滴滴落下。
藏珠身上没有什么因果，它坏事都没干过。
它只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为此，它付出了许多。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却都实现不了。
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君们”，视凡人如蝼蚁，视人命如草芥。所谓的替天行道，也不过只是满足自己欲望的借口！
辛莲知道，所有的世界里，都是光暗齐存的。
那些阴暗的事不发生在眼前，她也能若无其事。而今亲眼所见，她温和的表面已经快要被撕烂了！
楼煜等人皆心急不已。
雁来月恨恨咬牙：“什么仙君！劳什子宗门都没听说过！怪不得日后灭亡了！该！”
不过一会儿，就换了别人前来审问。
无论是曲云昭还是雁来月，都对藏珠的去向不发一言，反而痛骂这些人是非不分，拆散人家夫妻！
……
这样的痛苦，只持续了半日。
仅仅半日，那群人就带回了奄奄一息的藏珠与身受重伤的明河。
藏珠妖力耗尽，被捆妖锁束缚着，对着辛莲淡笑。
“对不起，连累你们了。”
他们想让藏珠在众目睽睽之下显露真身，以此震慑世人。
可无数法器加持，甚至天雷劈下，藏珠也依旧是人身。
明河看着汹涌的力量下朝着自己微笑的妻子，眼中的泪早已流干。
阿珠……
阿珠……
对付藏珠行不通，他们就将主意打到明河身上。
鞭子次次见血，藏珠厉声尖叫。
“别伤他！”
“我说！我说！别伤他！”
鲛人的声音沙哑，不复以往清脆。
藏珠恨极了这些人。
它说：“我是鲛人。”
鲛人。
传说中全身是宝的鲛人。
只存在于古籍之中。
无数贪婪的视线落在藏珠身上。
有人喝令藏珠露出真身。
它深深地看了明河一眼，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阐述：“鲛尾没了，无法显出真身。”
为什么会失去鲛尾。
明河只觉心脏仿佛被人任意捏在手中，痛苦难忍。
藏珠朝他笑。
来了更多人，领头的中年男子似乎是一宗之主。
结界落下，除了辛莲她们和这些修士，别人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小空间。
那些人要给藏珠放血。
浓稠的血液落入大缸中，似有若无的香气弥漫，众人脸上都露出了痴迷之色。
那样的红，落在辛莲眼里，却成了无数闪着血色的破碎画面。
“血流干了，把她处理了。”
“啧，今天怎么才只放出这点血！真没用！晚饭别吃了！”
“咦，这个的血还不错，注意点，别弄死了。”
“……”
铺天盖地的腥气，触目惊心的丑恶。
辛莲的眼尾飞快漫上丝丝艳红，她就像是濒临崩溃的囚兽，似乎下一刻就要掀翻天地。
雁来月转过头，错愕不已。
她，是怎么了……
明河痛彻心扉。
阿珠。
他的阿珠。
有谁能来救救她！救救她啊！
只要阿珠能离开，他死也没关系！
明河挣扎间，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下来。
是那个自称藏珠朋友的人送的贺礼。
匣子掉在地上，露出了内里的东西。
一张纸上写着几个字。
明河下意识念道。
——“知心花。可满足任何心愿。”
那朵美丽的灵花恰好沾上明河脚下淅淅沥沥的血液。
瞬间，那点血色飞快吞噬灵花。眨眼间，已成一朵鲜艳欲滴的血花。
藏珠的眼神也飘过来，瞬间凝固。
明河努力弯起唇角。
可以满足任何愿望吗。
那么。
“我想要，藏珠永远自由，平安快乐地活着。”
明河的愿望有很多。
比如家里新种下的桃树能快点开花。
比如连心等人尽快和自己的家人团圆。
比如村子里没有饥荒，大家都能朝有食暮有居。
比如他能身体康健，多多陪伴藏珠。
……
可最重要的，还是他的阿珠要平安，要自由啊。
“不！！！”
藏珠爆发出无比凄厉的嘶吼。
捆妖锁崩碎，妖力爆发，所有人都被横扫出去。
它接住倒下的夫君，亲眼见他生机消逝。
这一瞬间，破开束缚的还有辛莲等人。
如海般不可摧折的妖力将所有人都禁锢在地。
辛莲随手抓过一把长剑。
她的眼尾猩红，直冲那些人而去，长剑在地上划过刺耳的声音。
众人都看出她的不对劲。
雁来月试图拦她：“辛……”
“噗呲——”
猩红的血液溅上她雪白的脸庞。
那张冷漠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
这一剑太快，快到身边的曲云昭和楼煜都没反应过来。
“师叔！师叔！你梦魇了吗？师叔，快醒醒！这是过去！”
“辛莲！辛莲！”曲云昭也大惊失色。
雁来月口中溢出大片鲜血，坠落在辛莲握剑的手上。
鲜血温热，似乎一下惊醒她。
辛莲猛然回神，下意识松开手。
触目的血色让她迷茫。
她……她对来月出剑了吗……
曲云昭托着雁来月，楼煜飞快拔出那柄剑，动作利落地撕下自己的衣袍裹住伤口。
“怎么办！这里没有药！”楼煜急得四处望，看从哪里能变出药来。
这一剑刺在胸口，离心口处很近。
如果不能出去，也不能及时止血，雁来月会死在这里。
焦见雪伸出细白的手腕：“介意喝我的血吗？鲛人的血，也有些疗愈之效。”
辛莲眼睫一颤，抿唇。
雁来月笑道：“不……”
他话没说完，整个人已经消失。
离开此地了。
楼煜一颗心落下来：“出去了就安全了。”
辛莲转过身，看向那边两人。
其他人看了她一眼，见她眼尾的红一一散去，也没说话。
古籍记载，知心花乃是远古之物，天地只一朵，可满足任何愿望，也会收取任何代价。
明河是肉体凡胎，一场病就能夺去他的命，更何况是奔波这么久，加上受到灵力波及。
他唇色惨白，用还干净的手细细抚摸妻子的脸颊，将她散落的发丝挽到耳后。
“阿珠，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
藏珠摇头，泫然欲泣，又无法言语，体内的妖力试图送入明河体内，却无法掌控地流逝。。
“阿珠，你回家好不好？”
“回西海以后，再也不要出来了。”
别来这片对你贪婪过多的土地。
别再受伤。
藏珠哽咽不已。
“我们一起回去！去找千秋！千秋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藏珠眼中无泪，却痛不欲生。
明河只笑：“阿珠，不要守着我，那不值得。”
阿珠还那么年轻，以后还会遇见喜欢的人。
不管是谁，他都希望阿珠能快乐。
藏珠明白他的意思，嘴唇颤抖着：“明郎。”
“我不会再喜欢谁了。”
“没有人会比你对我更好，没有人会比你更得我喜欢。”
有什么东西从她眼中坠落，在空中化为圆润的宝珠。
凝结了她爱意的。
那是一个鲛人的不悔之心。
——世人谓之，长生宝。
明河慢慢闭上眼，无法停留。
怀中的人渐渐冰冷。
藏珠抱着他坐了许久，踏云离去。
海水从天幕垂下，淹没所有修士。
西海从中间分开，额间显现鲛族印记的藏珠终于回家。
它将明河埋在海底下，试图殉情。
可是。
——我想要，藏珠永远自由，平安快乐地活着。
知心花让它永远活着。
众人最后看到的是，坐在爱人墓前的鲛人，孤单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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