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二年八月二十八的午后，盛府寿安堂里暖融融的。
雕花木窗半掩着，初秋的阳光斜斜洒进来，落在八仙桌的青瓷碗碟上，映得蟹粉豆腐的嫩黄、酱鸭舌的油亮愈发显眼。
徐承佑的专属描金小碗摆在桌角，里面盛着熬得绵密的小米粥，卧着个吹凉了就会流心的蛋羹，小家伙正攥着盛老太太的手指，踮着脚往桌边凑，嘴里咿咿呀呀喊着“老祖母，吃”。
盛老太太坐在上首，手里捏着银勺，先给曾外孙舀了勺蛋羹，递到他嘴边，待小家伙咽下去。
她才转头看向身边的明兰，眼神里满是疼惜：“六丫头，前厅那顿饭没吃饱吧？方才瞧你坐了半刻钟，筷子就没动几下，净应付你那康家婆子了。”
明兰正夹着块笋干，闻言往老太太身边凑了凑，挽住她的胳膊撒娇，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还是祖母最懂我！康姨母那话里话外，都想把我当软柿子捏，一会儿问顾家规矩严不严，一会儿又说我回门排场太大，一会又想着从我家夫君那里占些便宜。
我总不能任她拿捏，几句话堵回去，倒忘了吃饭了。”
华兰坐在另一侧，正帮儿子擦着嘴角的粥渍，闻言也点头：“可不是嘛，我可听说了，康姨母句句都往你身上引，还好你反应快。
刚刚你怼她的那些话，真是解气，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若不是因为康姨母是我母亲的亲姐姐，我都不想让她登圣家门！
不过顶撞长辈的话，传出去终究不好听，往后再遇着，还是多留点心。”
“你大姐说得在理，”老太太拍了拍明兰的手，又给她夹了块酱鸭舌，“你如今嫁进顾家，不比在盛府时，身边都是些知根知底的人。顾家那摊子事，还有你那个继母小秦氏，我这几日总睡不着觉，就怕你受委屈。”
徐承佑似懂非懂，凑过来抱住明兰的胳膊，奶声奶气地说：“六姨母，不怕，姨父打坏人！”
这话逗得满屋子人都笑了。
明兰弯腰抱起小家伙，在他脸蛋上捏了捏：“承佑真乖，六姨母不怕，有你姨父在，没人能欺负我。”
“顾廷烨护着你，是你的福气，可你也不能全靠他！”
老太太收了笑意，神色渐渐郑重，“我问你，顾家如今是谁在管内宅？府里的老房子要不要修缮？定产有多少亩地、几间铺子？你说说，你知道多少？”
明兰脸上的笑意顿了顿，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神有些闪躲，小声辩解：“祖母，顾家的园子太大了。差点快赶上大姐家的王府了。
光是伺候我和二叔的，就有五十来号人，丹橘和翠微跟我去了几日，都还没认全人呢。二叔也说，内宅的事不用我操心，有他盯着，我……我就没多问。”
“你呀，真是被顾廷烨惯坏了！”
老太太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里带着嗔怪，却没真的生气，“我把你教着识账、管府里的事，教你的内宅18般武艺。
不是让你出了阁就躲在男人身后，什么都不管的。咱们做女人的，终究要自己撑得住，手里要有私钱，身边要有心腹，这日子才能过得自在，才不会看人脸色。”
她顿了顿，又看向华兰：“你大姐就不用我操心，建哥儿家里没长辈掣肘，婆婆疼她，府里的妾室虽多，却都守规矩，不敢闹幺蛾子。
可你六丫头不一样，小秦氏是个笑里藏刀的，四房、五房的妯娌又没脑子，偏爱被人当刀子使，你在侯府，一步都不能错。”
“祖母放心，我心里有数…”
明兰连忙坐直身子，认真说，“二叔说了，澄园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等咱们回侯府，就着手搬家，到时候后院的事我说了算，再也不用去给侯府晨昏定省，也不用看她的脸色了。”
“顾廷烨的性子，世人皆知，是个桀骜不驯的，最恨受人掣肘…”
老太太没再揪着管家的事不放，反倒分析起顾廷烨的脾气，“你跟他过日子，别跟他硬着来。他护着你，你就承他的情，可有事也别憋着，跟他明说。
他眼里揉不下沙子，你要是故意装贤惠，藏着掖着，反倒会让你们夫妻生隔阂。”
明兰点点头，把老太太的话记在心里，又忍不住笑：“祖母，我知道了。二叔那人，看着凶，其实心软，前几日他为了我去怼四叔、五叔，说要搬家的时候，那股劲儿，把四叔怼得脸都红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瞧着都解气。”
“解气归解气，可别学他那股冲劲儿。”
老太太也笑了，“你这性子，再硬也硬不过顾廷烨，真遇着事，顺着他的性子来，反倒能把事办妥帖。还有，私钱一定要留够，身边的人也要挑仔细，丹橘、翠微是你从小带大的，可信！
顾廷烨身边的常嬷嬷，是个明事理的，往后多跟她走动，有什么事也能有个商量。”
祖孙俩说着话，徐承佑靠在盛老太太怀里，眼皮渐渐沉了，没多久就睡着了。
华兰把孩子抱去偏房安置，回来时见老太太也有些乏了，便劝她午睡。
明兰想着顾廷烨还在盛府门口等着，也不想再去前厅应付人，便打算偷偷回顾家，免得再被父亲或康姨母缠上。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寿安堂，刚绕过回廊，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月洞门旁。
盛纮背着手，眉头皱得紧紧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显然是专门在这里堵她的。
明兰心里“咯噔”一下，还是快步走上前，规规矩矩地屈膝请安：“女儿明兰，见过父亲。”
谁知她话音刚落，盛纮就劈头盖脸一顿骂，声音压得低，却满是怒气：“你回趟娘家，摆的什么架子？三驾马车，几十名护卫，排场比你大姐还大，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还有顾家那边，我听说你刚嫁过去，就顶撞长辈，连晨昏定省都做得不情不愿，传出去，人家只会说盛家的女儿没规矩，目无尊长！”
明兰被骂得愣住了，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攥着衣角，手指都泛白了，却还是小声辩解：“父亲，那些护卫和马车，都是夫君安排的，我劝过他，可他说要给我撑场面，不让我在顾家受委屈。
至于顶撞长辈，是婆婆要给夫君纳妾，我实在没办法，才没答应，并不是故意顶撞。”
“你还敢辩解！”
盛纮更生气了，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女婿安排的，你就不会好好劝劝？你如今是顾家大娘子，要懂得规劝夫君，不是跟着他一起张扬！
还有秦大娘子，那是你婆婆，她要给顾廷烨纳妾，也是为了顾家香火，你怎么能不给人家甩脸色？你怎么不跟你小娘学学！”
这话像根针，扎得明兰心里疼。
当年卫恕意在盛府过不下去，不就是父亲您的功劳吗？
难怪小娘宁愿当大姐夫的外室，也不愿意在我面前提起您一句！
明兰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低着头，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肩膀微微发颤。
盛纮见她不说话，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留下一句：“往后行事收敛点，别给盛家丢脸！”
明兰站在原地，风一吹，初秋的凉意透过衣料渗进来，她才慢慢抬起头，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打算赶紧离开这处。
刚走了几步，就见徐子建从回廊另一头走来，身边跟着两个小厮，手里提着给盛老太太带的补品。
“六姨妹！”
徐子建走上前，目光落在明兰红红的眼圈上，语气里带着点打趣，“怎么这副模样？怕是被岳父大人训斥了吧？”
明兰连忙定了定神，屈膝行礼：“大姐夫安好。”
“方才我瞧见四妹妹从岳父书房出来，脸色也不好看！”
徐子建靠在廊柱上，慢悠悠地说，“后来又听小厮说，你那位顾家继母，在外头放消息，说顾家新妇不懂规矩，目无尊长，岳父大人这才动了气。我说六妹妹，你这顾家的日子，可比我们郡王府热闹多了。”
明兰被他逗得忍不住笑了一下，心里的委屈少了些。
她忍不住反击：“大姐夫如今是枢密使，又是郡王，朝堂上的大事都忙不过来，怎么还有空关心我们这些后院的八卦？
再说了，大姐夫回盛府，排场也不小，怎么就没人说你，反倒只骂我一个？这也太双标了吧！”
“我好心提醒你，反倒被你骂，”徐子建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个小锦盒，递给明兰，“这里面是上好的珍珠粉，擦了能去泪痕，你回去用温水调开敷敷。
往后再遇着你父亲发火，别跟他辩解，越辩他越气，等他消了气，自然就好了。还有你那继母，别理她，她就是想抓你把柄，你越稳，她越急。”
明兰接过锦盒，心里一暖，屈膝道谢：“多谢大姐夫。”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徐子建摆了摆手，转身要走，又回头叮嘱，“顾廷烨护着你，你也别太依赖他，后院的事，自己多上心，手里有钱、身边有人，才不怕事。我去给老太太请安，走了。”
说罢，他潇洒地离去，留下明兰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锦盒，心里的暖意渐渐驱散了凉意。
小桃从后面追上来，见明兰脸色好了些，忍不住吐槽：“大娘子，这大姑爷也太有意思了，明明是好心，偏要逗您，跟个小孩子似的。”
明兰笑了笑，把锦盒递给小桃：“他就是这性子，走吧，咱们回家。”
坐上车后，明兰靠在软垫上，没再说话，只是手里还攥着衣角，想起盛纮的话，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丹橘和小桃坐在旁边，也不敢多嘴，只能时不时给她递块点心，劝她吃点。
马车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顾家侯府门口。
顾廷烨早已在门口等着，一身藏青劲装，腰束玉带，见马车停下，快步上前掀开帘子。
他本以为明兰会像往常一样，笑着扑过来喊他“二叔”。
可一瞧她这模样——眼皮红红的，没精打采地靠在软垫上，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知道不对劲。
“丹橘、小桃，你们先下去，去厨房看看晚饭好了没，顺便把我让人炖的银耳羹端到内院。”
顾廷烨的语气不容置疑，丹橘和小桃对视一眼，连忙点头下车。
他钻进马车，坐在明兰身边，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娘子，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是在盛府受委屈了？”
明兰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顾廷烨见状，也不着急，伸手挠了挠她的下巴，又凑到她耳边，故意学徐承佑的语气，奶声奶气地说：“六姨母，不开心就说嘛，二叔给你买糖吃，买最大颗的那种！”
明兰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拍了他一下：“你正经点！都多大了，还学小孩子说话。”
“只要能让我家娘子笑，别说学小孩子说话，就是学狗叫都成！”
顾廷烨见她笑了，心里松了口气，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胸口，“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那康姨母又找你麻烦了？还是你父亲说你了？”
明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心里的委屈再也忍不住，把盛纮训斥她的事，还有徐子建说小秦氏在外放消息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她最后声音带着点哽咽：“我就是觉得委屈，那些排场又不是我要的，我也劝过你，可父亲还是骂我，还说我跟我小娘一样……”
顾廷烨听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臂收得更紧了，语气里满是怒意：“混账！要张扬也是我张扬，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些护卫和马车，都是我安排的，要骂也该骂我，凭什么欺负我家娘子？还有我那岳父大人，有脾气冲我来就是，跟你一个姑娘家置什么气？”
他顿了顿，又咬牙道：“还有我继母，真是阴魂不散！在外头嚼舌根，就怕我跟你过得安稳！大姐夫也真是，明明知道岳父不敢给他脸色看，偏要在你面前得瑟，回头我见了他，非得好好说说他不可！
都怪我，本想着给你撑场面，不让你在顾家受委屈，没想到反倒让你在娘家受了气，早知道就不搞这些排场了。”
明兰见他比自己还生气，心里的委屈顿时少了大半，伸手拍了拍他的胸口，安慰道：
“好了，不怪你，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再说了，我也不是软柿子，康姨母和你那继母小秦氏想欺负我，也没那么容易。往后咱们别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排场了，省得给她们抓把柄。”
“还是我家娘子懂事，”顾廷烨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明兰突然一脸正色道，“那日后，你在我娘家人面前，就别装什么厚道了，干脆显得凶巴巴的。
外头人见了，觉得我在你手底下讨生活不容易，没准还能待我好点，也没人敢再随便说我闲话，岂不是好？”
顾廷烨疑惑地抬头看他：“我对你凶巴巴的，你这面子往哪儿搁啊？”
“里子都有了，面子就算了！”
明兰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顾廷烨反手抓住自家妻子的手点了点头。
“好，我就准备一张白白嫩嫩的小羊羔皮子，给你这小狐狸盖上。
反正我在京城里的名声也不算好，再凶点也无所谓，只要能护着你，别人怎么看我无所谓！”
明兰被他逗得笑出声，心里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她靠在顾廷烨怀里，蹭了蹭他的胸口，语气软下来：“夫君，你真好。”
顾廷烨心里一暖，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问：“娘子，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得真心回答我，不许骗我。
之前继母要给我纳妾，还把红绡带出来逼你，你那时候是真心不在意，还是因为刚嫁给我，想装出一副贤惠的样子，怕我不高兴？”
明兰愣住了，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反倒说起了往事，语气轻轻的。
“二叔，之前官家下旨，让你跟继母小秦氏一家团圆，你宁可违背官家的意思，也要把小秦氏送的妾室打发走，还特意吩咐人把她们安置在城外的庄子里，不让她们来烦我。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的。”
顾廷烨听着，心里清楚，这并不是他想听的话。
他想要的，是明兰的在意，是她哪怕有一点吃醋的样子，也是证明对方爱上了自己。
可明兰这话，更像是在“记着他的好”，却没提半分情意。
但他也不着急，明兰从小就没被人好好疼过，对感情本就迟钝，他有的是时间等她开窍。
“我祖母以前总说，贺家哥哥于我更好，说他性子温和，不会让我受委屈。”
明兰又轻声说，眼神里带着点回忆。
“可之前曹家姨母她们来逼迫我的时候，贺家哥哥明明知道我不乐意，却只让我一个女儿家自己去争、自己去扛，连一句维护我的话都没有。
可你不一样，不管是小秦氏逼我纳妾，还是顾家那些长辈找我麻烦，只要有你在，你总会护着我，总会给我一个公平。夫君，我从小就没得到过公平，如今能有你护着，我已经很满足了。”
顾廷烨心里一酸，伸手把她抱得更紧了，在她耳边轻声说：“傻娘子，护着你是应该的。往后有我在，没人能再让你受委屈，也没人能再让你得不到公平。
你不用急着懂什么是爱，咱们来日方长，慢慢过日子，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不止是护着你这么简单。”
明兰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火炉。
马车驶进侯府大门，停在内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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