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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饼干的鳜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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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章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死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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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才讲到了药物局,实际上药物局,之于你所说的军政府,基本上是雏形的存在,我的身体与太空舱融为一体,与它密切相关,这一点我后面会讲到。”

“在高中时刻,费因因为各方面优秀的成绩进入了少年近卫队,类似预备军队。那时有些地方穷困到了不能更穷困的地步,比如芒丽索沃地区,欠饷半年的警察得了失薪风,在负责对抗税不交的武装老百姓物理催收的同时,对当地也刀耕火种,能抠的墙皮都要抠下来,贼来如梳,兵来如篦,最狠的一次交火里死了两百五十九人,直到军队带着少年近卫队赶到,两边各打一百棍,才让这里看起来稍微城市化一些。”

“费因加入的就是这么一个青少年组织,凭借赫赫战功他很快升至预备役上士,可能是因为我在学校的言行不正确,我只被分派过一次任务:帮后勤搬东西。”

面对后来人的目光,艾伦认输般耸了耸肩,“好吧,现在也没必要瞒着了。是我拒绝去近卫队,因为近卫队要和私人军打成一片,我没有父母的时候,保姆带我吃过一段时间百家饭,我对幼时帮助我的,那些朴素善良的人们还有印象,维持地区和平是军人的义务,但我不愿意和他们交火。”

“在我大学毕业之后,政府为我们提供一个公费旅游的假期,费因的父亲楚瞻宇把他宛如出土文物般的一辆越野车借给我们;我和费因开着它从爱丁堡出发,穿越整个苏格兰,向南穿越整个不列颠岛,到达多佛尔,然后把车轮渡到欧洲大陆,在原属法国和德国地区,巴尔干半岛地区痛快地玩了一圈,我开车,费因在副驾驶拉着他刚学的手风琴给我伴奏,在法国他还为服装杂志当了一会模特,小赚一笔以补充旅游资金,我现在回忆起来就像梦。”

“在能源价格飙升的时候,我们消费基本走的是官方途径报账,150万通行货币以供两个少年自驾环游欧洲,呼呼地穿过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尾气顶着他们或愤怒或羡慕的目光扬长而去,比英国女王还要挥金如土的日子居然真的是我曾经拥有的。”除此之外,艾伦表示自己在旅游途中,看到了很多帐篷和简陋的屋子,以及在温饱线上起起落落的人们,看到有些人衣不蔽体,费因买了一堆吃的玩的送给孩子。

艾伦忽然不喜欢这副场景: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的少年军官弯着腰分发食物衣服,摸他们脑袋的场景。

让他联想到了……

旅客投喂动物。

虽然不合时宜,费因非常像第一次来野生动物园的人,抱着参观的态度。

看着小孩惊讶的表情,他有些感慨地凑过来对艾伦说:你看他们的样子,活像这辈子没见过蛋糕一样;艾伦随口说道:也许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呢?费因愣了一下,嘟囔着说:你在说什么啊,蛋糕不是日常品吗?我们在学校和家里都吃腻了,他们怎么可能没见过呢?艾伦没吭声。

他握着方向盘,回头望了一眼:

腐臭在巷道里发酵成地狱的气味,每次呼吸宛如鼻子被凌迟。

掺着铁锈的黏液滴滴掉下来。

歪斜的棚屋像溃烂的牙齿彼此依偎,油毡碎布拼凑的屋顶在正午的烈日下渗出沥青,将狭窄的过道切割成斑驳的光栅。

墙根处堆叠着碎玻璃与发泡的塑料瓶,挤压在霉变的墙纸间,二楼晾晒的破布滴着水,落在楼下锈蚀的锌铁皮招牌上,蒸腾起油污和铁锈混杂的腥气。

拐角堆着半腐烂的木瓜,几个赤脚孩童正用铁丝拨弄果核,粘稠的果汁在他们脚趾间拉出琥珀色的丝。

逼仄的天空被横七竖八的电线割裂,某处传来老式收音机断续的杂音,混着婴儿啼哭在蒸笼般的巷道里碰撞。

褪色的蓝漆门框里探出半截晾衣绳,挂着补丁摞补丁的校服。

衣摆还在往下淌着剔透的污水。

穿堂风掠过时,整条巷子都在发出垂危的喘息,铁皮接缝处的螺丝钉呻吟。

墙皮剥落处裸露出层层叠叠的旧报纸,伪造的明星海报与治疗接触病的小广告长成这里新的皮肤。

佝偻的老妇人羡慕地望着他们的车,她的面前是煨着铝锅的炉子。

蒸汽掀开锅盖的瞬间,辛辣的廉价调料味道突然刺破所有浊气,在湿热的空气中撕开一道转瞬即逝的裂口。

巷尾歪斜的电线杆上,褪色的选举海报还在风雨中抓狂似的飞舞。

海报下方,几个少年正用红砖在墙上画着歪扭的涂鸦。

鲜艳的颜料顺着砖缝流下,像一道过于明亮的血痕,划过那些发黑的粉笔字。

污水沟里漂着胀气的塑料套,在正午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虹彩。

某个阁楼突然传来瓷碗碎裂的脆响,女人的咒骂声撞在对面楼晾晒的床单上——那些印着褪色牡丹花的织物在热浪中起伏,像一群悬在半空的、不肯沉没的脑袋。

难受的情绪不停地发酵成一股酸楚的感觉,艾伦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越扣越紧;他不明白那些分发选票的官员,其中有很多是他认识的长辈,他们到底是怎么衣着光鲜地走过这些人的?

这些人和他们一样,也是人,人应该去过有尊严的生活,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该住在干净卫生的房屋里,老有所养,幼有所教才对,像有巨石压在心口。

他的好朋友,费因,穿着有花边修饰的黑底红格子衬衫,眼睛虹膜蓝如知更鸟蛋;在朦胧的月光下,他的皮肤沁出细密汗珠,仿佛虎鲸浮出海面的洁白腹部。

费因拉着手风琴,和着音乐轻轻地哼一首很老的俄语歌:《camar пpekpachar пepcпekтnвa(最美好的前程)》

“有个声音来自最美好的远处”

“它在召唤我去奇妙国土”

“我听见那声音向我严正发问”

“我为明天尽些什么义务?”

“我发誓要变得格外善良纯朴”

“誓和朋友分挑患难幸福”

“我要飞快飞快朝那声音奔去”

“踏上人们没有走过的路”

在旅行期间恰逢费因生日,专门有人来替他过生日派对。

蛋糕这东西费因从小已经吃腻了,但他总觉得生日蛋糕吃起来是不一样的。

有投其所好的人敏锐捕捉到了他这个爱好,因而每年套路都不一样:这次彩色的烟花炸开,在半空中呈现“生日快乐”的纹路,黑发蓝眼的少年切了一半蛋糕递给落了满身亮片的艾伦,而艾伦凝视着费因漂亮的蓝眼睛,嘴里的蛋糕似乎食之有血味。

晚上夜幕降临,艾伦在淋浴间里洗澡,费因穿着睡衣坐在床上,比照地图,规划异体出没不多的路线。

忽然他的脚被人抬了起来。

“你干什么?!”

费因差点破口大吼,下意识要蹬出去,艾伦立刻闪了一下;毕竟费因这小子不仅仅是练过那么简单,他的随便一脚和花架子的武术是两码事,蹬下去人非死即残;幸好艾伦在军训期间没有摸鱼,有两把刷子,此刻稳稳地擒住他的两只脚,把他倒着提了起来,活像捉了正在摇头摆尾的大白鱼。

“你踏马发什么疯?快放开我。”

“我最近记性不好,我们认识了几年来着?你能不能帮我想想?”

“你问这个做什么?”

“快回答,不然我就把你甩来甩去。”

费因挣扎了一下,发现这位外表文弱书生朋友的手力气还挺大,虽然他可以挣脱,但是就这样挣开掉下去的话,势必姿势不太体面,必然会脸贴地,不知道艾伦发的哪门子疯的费因只好咬着后槽牙说,“4。”

“以前每年我都会给你准备礼物,今年发生了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所以没有礼物给你。”艾伦抬头冲他笑了一下,“我跟一个泰国人学过按摩,你要试试吗?”

说完把他扔回了床上。

“等一下!!你发什么神经?”

费因沉浸在一阵天旋地转中骂了一句很脏的话,艾伦却早已不由分说地蹲下来,轻轻握住这条白鱼的脚踝,力道十分不容拒绝;在灯光下他的五官非常清晰,湿漉漉的头发刺猬般支楞着,看起来沉默倔强。

费因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愣了神。

盆里的热水非常烫,艾伦让毛巾在里面完全泡软,然后拿起来,擦拭被自己端在手里的脚,仔仔细细地从脚趾头到缝隙间,覆盖上每一寸皮肤,精瘦的脚背线条非常利落,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热水烫过后,绽放出花雾的淡红,非常光滑,看不到一点陈年旧伤的摧残;两个人默契地一言不发,费因低头看着他仍在滴水的头发,乌黑的头顶,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拿起一旁的毛巾擦了擦艾伦的头发:“你不知道要吹干头发吗?小心感冒。”

“谢谢,谢谢你,费因,生日这天,我很想谢谢你,在我最需要朋友的孤独年纪,谢谢你愿意和我这样的人交往,在几年之前,我从来不会我在这样的环境里:油箱里有足够的油,桌上放着度数适中的美酒,还有你这样忠实的朋友陪在身旁;我希望一起旅行的路程长一些,永远开不到尽头。”

费因一哂,“什么你这样的人,你是什么很难出手的人们么?而且再说了,我们是朋友,你没必要为了这样的小事,去感谢一个朋友……很多人都给我送礼物啊,可是我的朋友只有你一个,你就是最大的礼物,所以送不送都无所谓。”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

大概几分钟过去,艾伦顶着朋友不解的目光开口,“今天你看到那些人有何感想?那些被你施舍的孩子们。”

突如其来的问题毫无预兆,费因蓝鸟似的眼睛不解地看了看他;这是艾伦熟悉的模样,这位朋友很少去理解问题的来源,就算感到疑惑也很少开口询问。

果然费因略带困惑地回答,“我是第一次出行这么久,我看到沿岸有推着小车的农民大哥,骑着改装车的大姐,我朝他们挥挥手,他们也热情的回应,看着那些和我同一种长相的人,我恍惚间有种和他们认识了很久的错觉。”

“但实际上,我连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但是看到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我的内心又很触动,对于地球上的其他人,我只从长辈们那里听说过,我会给他们套上我自以为是的幻想,今天才知道在遥远的地方,他们是和我一样的人,是有血有肉,会走路,会哭会笑,会嘴馋害怕的人。”

“我从小生活在优渥的环境里,不知道吃不饱饭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住在破旧的危房里冬天会有多冷;但是,作为靠着爸爸妈妈给钱生活的人,我也帮不了他们什么,只能祈祷,请求生活可以对他们好一点。”

“是吗?”艾伦苦笑道。

费因虽然性格单纯,也能感觉出自从那里回来之后,艾伦的情绪就不太对劲;但是他单细胞的脑袋不会搞清楚朋友在想什么,“难道……不是吗……”

“今年你十六岁了,明年我二十岁,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古代你这个年龄都已经成家立业,当然,大人不意味着结了婚就完事,大人意味着责任,要准确地认识到在未来的世界里准备扮演什么角色,在今天之后,费因,我希望你可以学着做一个大人,因为我们未必能在以后的日子里随叫随到,你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如果有那一天你脱离了你依靠的人,能独自一人生活吗?我本来以为…”

“那我就不让那一天到来。”费因忍不住提高音量,“够了,我不想听,我爸是这样,我妈也是这样,我真想扒开你们的脑袋看看你们在瞒着我想什么,有什么事不能直截了当告诉我?而且你,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是非得这样拐弯抹角地和我说话吗?艾伦,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想再和你吵架,上次我已经很难受了。”

“对不起。”艾伦轻声道。

他握紧了手上的毛巾,心想:“在我年少无知的时候,我曾经这么看待社会上的大多数人:他们的爱情只不过是喜欢,憎恨不过是讨厌,厌恨他人不过是因为不可一世的骄傲受到了更强者的伤害,便要想方设法把强大的人拉到和自己一样的水平。”

“真诚和热情无法维系在他们心中,家长里短的八卦和艳闻比朴素而高雅的学说更能让他们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他们尊敬,他们质疑,但是既不深刻,也不彻底缺乏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气势,稍微一点的困难就能把他们彻底击倒,他们的心理素质无法相信任何东西只能被动地去接纳,服从。”

“不敢深究,怀疑无据,在社会大事上毫无见解,只能如羊羔般顺从其他人。\"

也许是灌输,也许是潜移默化,艾伦从小脑海里就充斥着这样的思想。

“所以虽然我也曾经同情他们,也不认为他们可以自我救赎,而是要靠像我这样优秀卓越的人来帮助他们指引他们才对;我身边的同龄人大多都抱着这样的思想:贫穷只会滋生邪恶和低劣,无法诞生高贵的心灵;然而长大后的我心想:是什么导致了贫穷呢?这个问题的答案让我瞬间发觉我们这类人,属于是富贵中的无知,因为富贵生活对社会的真实存在认知问题,也是因为这种无知,把自己坑死了。”

“拿我的同学们打个比方:他们中最贫穷的也来自中产家庭,即便到了高中阶段,仍很难真正理解'贫困'的具体模样。当我提及'世界上有许多孩子至今仍需步行十几公里上学'时,他们往往露出困惑的神情——在他们的认知里,父母开车接送是理所当然的日常,甚至难以想象'没有私家车'的生活图景,有时还会觉得这些描述是在'刻意渲染差距',甚至怀疑我在传递某种焦虑,其实发展本就是奢侈至极的事,只是身处其中的人浑然不觉罢了。”

投影的声音有点失真,周昕安谨慎地点头,“你继续说吧,我在听。”

争抢糖果的孩子们的眼睛时时刻刻在他心头晃荡,艾伦心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些眼睛,我告诉我要记住他们,记住我是靠着这些人的血肉养大的,记住我的聪明和健康是从他们这里得到的,将来我做什么,也愿意为了素不相识的他们而付出。

而费因,我的朋友,你的生活太顺利了,你但凡吃过一点苦,心中无瑕的善良就一定会生长出比怜悯更高级的情感:

悲戚,愤懑和痛苦。

到那时,你就能理解我的心。

到那时,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费因·克利夫兰·罗斯伯里有着科学家母亲,军官父亲,以及注定是他的一笔财产,只要他不当商业奇才,他挥霍三辈子都绰绰有余;他并不因为有钱有势而自鸣得意,相反他是看到电影里的动物死了都会泪流整晚的人,他非常有爱心,对处境糟糕的人极其怜悯,但也只限于怜悯了。

艾伦解释道:“他的潜意识是‘你们羡慕我?嫉妒我?认为不公平?又或者在礼物下屈服?无所谓,我不在意,因为你们改变不了任何东西,我生来高贵,我像可怜流浪狗那样施舍你们,暂时改变你们的处境,我有施舍的能力,我非常满意。’”

其实这种傲慢比简单的盛气凌人还要可怕,但如何改变?艾伦毫无头绪,一面对朋友那双澄澈的眼睛,他竟然一句批评的话说不出来:因为费因本性不坏,堪称正直得可怕,艾伦找不到理由去批评。

“普通人大概想象不到这种旧时贵族一样的风雅生活,幼失怙恃的我和他们家住在一起,这家人的夫人是我的老师,我记得屋子里都是实木家具。”

艾伦脸上露出复杂的微笑,“阳光穿过细密的树叶,绺绺地流淌下来,在布满棱形立体花纹的落地窗前有一座雕花的白色钢琴,我喜欢看我的朋友沐浴在月光之下,他用纤长的手指拨弄音符,如同壁画里的雕像忽然剥漆,时至今日我都记得那呢喃耳语如稚子的悠扬琴声,他笼罩在阴影于光晕里无比华美的睫毛,如扇子一样的大朵人造花,我们脚底下是踩上去会发出噗噗响声的可爱地毯,耳畔少年的说笑声不绝于耳,厨房的排气扇吐着辣椒粉和奶酪的气味,夜来香的脂气与橘子味洗衣粉徜徉在我的鼻尖,我深深爱着我所拥有的一切。”

“我被他们抚养长大,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爱和物质。但是我的老师,和她的丈夫却不是这样的,尽管大人们当着孩子们的面从未抱怨过什么,而当我成为她对同事和弟子时候,我却突然看见了成年人世界里所要肩负起的责任,那时候罗斯伯里父子都因为……所谓的意外去世,这个古老而人丁衰败的家族完全到了老师的手里,对于这笔天降财富,不知道有多少人垂涎着红了眼睛,再加上老师既是很有名望的学者,是聪慧敏锐的,极其美貌的妇人,哪怕已婚有子,在外界的眼里完全是一块肥肉在走动,每个人都恨不得上来撕咬一口。”

“那段时间老师闭门谢客,除了我,她的丈夫和儿子之外不与任何人直接见面,从那以后她就对社交深恶痛绝,且忽然对研究基督教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摆在她桌子上的除了必要的书外,还有一本布满批注的《旧约》,那是柏德博士送她的手抄本,哦对了,根据母缘,芝·柏德是犹太人;于是罗斯伯里女士变成了半个苦行僧,辗转在做研究和必备的生理活动之间,艰难地腾出一个缝隙来做祷告,她跪坐时那虔诚的目光,让我印象深刻,只会让人联想到圣女仰望着她憧憬的神。作为无数经历了序神降临的人之一,这种未知的巨大力量,瞬间点燃了她的探索心,面对不可预知的危险,她却毅然地火中取栗,她这一生都在追求天外来物,超过了所有人的感情……只是没想到,她毕生追求的答案,居然就在——”

话到半截,投影盯着周昕安的眼睛里旺盛的求知欲,欲言又止。

“居然什么?”

周昕安满头大汗,眼睛却黑亮得一闪一闪;投影先生卖了个关子,自然而然地宕开一笔,讲起别的事。

小士兵若有所失。

其实只要他细心一点,会发现这位屹立于此的,百年前的亡灵,他数据之流构成的眼睛里,那坦然的畏惧。

艾伦随后说:自己年龄大了一些后,感觉自己知道了为什么泰勒·罗斯伯里忽然热心于研究经书。

当她的良心备受谴责的时候,走投无路的心只能向着虚无寻找灵魂的居所。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已经具备了人造人的条件,为什么还要收购那些身体残疾的孩子?少年的我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当然是因为——三战后,塔克斯小组认为,相较之前更加广泛出现的先天残疾,和异潮有关系,他们希望通过对这些孩子身体结构的研究,人类能更好地防范异体。

“所以,一代抗体就诞生在那个时候,在那时是很先进的医疗物资。”

“值得一提的是,和先天不足的孩子们一起诞生的,还有一些天赐才能的婴孩,这里面包括罗斯伯里的亲生儿子;在了解这番见不得人的勾当后,我很难不怀疑罗斯伯里教授母爱的纯粹性:她到底是在看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还是看着一个有待研究的试验品?我不禁感叹:早就不是中世纪了,谁能想到,药物局这么一个庞大的国际组织,竟然会为一场空前的人口贩卖和器官交易官方背书呢?可惜当发现的时候,每个人早就是这产业链上不可或缺的一环。”

“除此之外,当时社会普遍弥漫着仇恨老人的倾向;对,因为在资源紧张的情况下,在社会眼里,本就活不长的老人,别说是医疗养老保险,哪怕是他们的一日三餐,都感觉像在给尸体保养;简而言之就是‘他们是早晚要入土的,还不如把供养他们的钱分给年轻人’年轻人们,在说这话时,只看到了社会上有无数的老年人,却没看到自己终将成为他们。”

“连不同年龄阶段的人都无法互相共情,不同社会地位的人就更难了——研究员们都是社会中上产,虽然良心过不去,可是普通人那些又穷又废的人生,到底和他们没关系,因此那个人才会说‘我都快习惯了’,但是这种事,不能习惯啊。”

“当时乱七八糟的政策出了一大堆,在我看来最为核心就两个,其他都是烟雾弹:一个是公共资产看似是公共化了,实际上掌握在具体的那几个家族手里:陈嘉怡,杰克·摩根索,乔·伦斯,第二个是器官交易和人口贩卖合法化,本来世界上几个器官交易黑市已经被端了,比如缅甸,中东,亚非拉美的一些落后地区;结果药物局承接了他们的业务……监狱私人,医院私人,器官交易自由,放开不同地区之间居民的流动,逐步禁止女性堕胎,不悲观的想,监狱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怕不是已经直接进化成器官培养基地了。”于是我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知道这种暗中支持的器官交易,人口买卖会延伸出多少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吗?你们这是在妥妥的杀人,无论以什么高尚的理由,杀人都是不对的。

当一个伟大的愿景一定要由无辜的鲜血浇铸而成,这个愿景也不过是魔鬼的伎俩;但是,也没有人搭理我的愤怒,愤怒过后我还是只能屈服。

当我足够弱小,发脾气都可爱,我以为自己瞪视的目光里面藏着狮子,实际上在敌人眼里,我是一只羸弱敏感的野猫。

有人只是淡淡地说:时代要发展,总要有人当牺牲品的,这就好比爱民如子的将军,总不能因为害怕死人,就一场战仗都不打了吧?现在和你说也不懂,等你长大成人了就明白了……

这样我就更焦躁。

如果长大只能明白这样的道理,成为和他们别无二致的大人。

我宁愿永远不长大。

长大后的艾伦也淡淡地说:“没错,我已经长大了,但是没有明白他们所说的道理;归根结底,是我对这个拯救世界的故事缺乏共情。他们仿佛默认被保护的人们都是看客,都是蠢徒,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仿佛只有自己忍辱负重砥砺前行;可是真的如此吗?在工地上挑砖扛筋的工人,每天清晨起来打扫大街的奶奶,为了生活疲于奔命的上班族,都在日复一日的劳动里为社会创造财富,世界是众人创造的,包括那些天生残疾的孩子,只是因为他们平平无奇,就活该成为历史车轮下的祭品吗?”

“因此,我始终不认为自己是塔克斯小组里的一员,我不是天才。”

“我只是勤奋一些,取得一点微不足道的成绩罢了,但是不能因此自视甚高——尽管勤奋和努力不是人类必备的技能。”

“对于大多数人,他们要费尽千辛万苦才能抵达的罗马,有些人天生就在那里,而要不生在罗马的人为了改变处境,去努力去拼搏,需要极大的勇气。”

“而拼搏成功,也是一个需要天分和运气的罕见结果,所以我不会自视甚高,不会去蔑视那些平凡的人,他们并不卑微,生来就有无限的可能,只是遭遇的挫折太多,所以未能抵达那个本该的顶点。”

听着艾伦的话,周昕安想起了老师和长辈们为了鼓励他讲的名人事例;在每个人少年时刻都或多或少会被灌输一些榜样的story,都为了能成为榜样那样的人而努力奋斗,不过大多数人奋斗完之后才知道这些故事只是为了鼓励他们——成为story的人,每一个的水准都和凡人隔着天堑。

“所以,周先生,在你面前我说不出大道理的话,我不是孤胆英雄,我是个普通人——我是一个虽然弱小,却不会放任自己堕落的,大多数人中的一个。”

“塔克斯小组的天才们当然不是泛泛之辈,可是泛泛之辈的生活,也各有不同,绝不是那种…让人们茫然无知地去牺牲自己幸福生活的东西。”

地球上的很多地方,在生活优渥的艾伦看来已经穷得突破人类想象,很多人仅仅只能保持基本的生活水准。

难以想象他衣着考究的叔叔阿姨,老师同学,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香鬓丽影地穿过满地乞丐,昂首挺胸地走进灯火通明的饭店的;他亲眼目睹了武警对流亡的持械人们围追堵截,轰炸民间私人壁垒;艾伦在日记里写到:“其实那些武装根本不会威胁到现行秩序,追杀他们根本不是防范恐怖,只是一种无谓的发泄而已,明明都是被压制的人,他们却总是将自己的无能与对生活的不满发泄到更弱势的人身上,好像这样就能体验的高人一等的感觉。”

所以他要说,要把自己的内心,那些对社会的不满,对秩序的批判,对世界的见解都说出来,可哪怕是保留负面的态度,也有人不允许他持有。

心知每一件举世瞩目的成就,都是整个世界运作后的结果,而每一桩恶行的延续,都是大多数沉默的结果,如果是临时政府官方下场做的违法勾当,要公开反对官方,可谓难之又难。

毕竟只是说两句自己的心里话,艾伦在拘留所里就差点被特警折磨至死,出来之后又面对异样的排外的目光。

“我是真的害怕了。”

可是到底该怎么办呢?

难道我就这样咬着牙生活?

这时,艾伦在难得的几个月假期,和他的老师,朋友费因申请到地球上了宇宙观测中心考察,据说那里周围分布着最大的贫民窟;“我从小生活在象牙塔,我想去了解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而不是匆匆忙忙掠过浅尝辄止,我想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对未来的生活有什么盼望,除此之外,我个人想力所能及地给予他们帮助,不是物质上的施舍,而是真正的帮助。”

“因此,我来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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