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因元素的逆乱而来，又因震天撼地的冲击波而停息。覆盖整个冰岛的云层在高空溃散，再也没有形成雪花的能力，云海退却后完整地露出了悬挂在高空的太阳，光芒强烈到仿佛耀斑爆发。此时离日落还有一个小时二十一分。
率先受到冲击波洗礼的一号营地损失惨重，它位于爆点最近的位置，厉风把锚定的营帐连根拔起，只剩下几个打了地基的科研室还在苟延残喘。爆点离一号营地不足三公里，冲击已经让营地断电了。
总指挥台前的屏幕全黑，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台煤气灯，维罗妮卡博士坐在折叠椅上，面部的表情朦胧在一片煤气灯的昏黄里，要是没看清她嘴里衔着的是什么东西或许会以为她在抽烟。
其实她从不抽烟，那不过是一根棒棒糖，她只是觉得模仿抽烟的动作非常解压。气氛压迫到人喘不过气来的情况下，正需要来点手段解压。
“只能先保全大局了吗？”维罗妮卡博士喃喃自语。
她刚刚也得知了公司和拜占庭审判局的轰炸计划，全世界的炼金结党和炼金家族一致决定牺牲整个冰岛，不惜一切代价葬送僭王法尔伯提。一旦名单上的重要人员按照计划撤离成功，世界各地早已预热完毕的炼金导弹就会朝着冰岛的位置发射。足足七百枚核弹级别的究极炼金造物，足够摧毁冰岛火山熔岩冷却形成的大陆构架，让整片岛屿沉没进大西洋。借此才能够破坏僭王的登神仪式，阻止毁灭日的来临。
几十万不知情的民众都会在今天死去，来换取人类的延续，世界上这样残酷的战役不过寥寥几场。
维罗妮卡博士狠狠咬碎了棒棒糖，把坚硬的糖块吞进喉咙。留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太短了，僭王随时有可能完成登神，一分一秒都是在拿所有人的命在赌，舍弃冰岛保全大局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维罗妮卡博士！总公司派来的直升机正在停机坪待命，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名灰头土脸的助理专员攥着对讲机闯进来，面色惨白。
这里每个人都像他这样紧张，却也只能克制自己履行职责。营地里至少还有三分之一的专员还没能搭上直升机，要是他们撤离的比名单上的重要人物晚，没有人会顾及他们的死活，那些炼金导弹会毫不犹豫地发射，剩下的所有人与僭王陪葬。
“象棋的规则里，棋盘最先摆下的是主帅，最后撤下的也是主帅。我是一号营地的负责人，让其他人先撤。”维罗妮卡博士叹了口气说。
“维罗妮卡博士！”
“不必劝我。”她镇定地说，“还有几架直升机是能动用的？”
“大约五架……勉强能装下所有人，但是现在的情况每一架都不确定能否准时抵达，或许错过了就没有机会撤离了！”助理专员跟后勤部门核实过了。
“出去吧，直升机不是已经来了吗？去坐那架直升机离开吧，我的位置让给你了。我乘最后一架直升机撤离。”维罗妮卡博士把吃剩的糖棒丢在地上，“最后再帮我开瓶龙舌兰吧，末日就应该配烈酒才对。”
助理专员听她吩咐，从营地的物资仓库里取来一瓶clase Azul的龙舌兰酒，恭恭敬敬地摆到桌上，退出指挥室。
这瓶可遇不可求的好酒，黑陶瓷瓶身，形似奖杯，白金刺花标志，一瓶要在市场上卖到两万美金。本来是史蒂芬.金主管放在仓库里的存酒，留到来营地接任的时候喝，听说那家伙十分钟前坠机了，大概率投胎去了，这酒不喝浪费了。
原料是100%蓝色韦伯龙舌兰，40%的酒精度数，经过五年以上雪利橡木桶陈酿，拿来在末日中对影独酌刚刚好。
维罗妮卡博士只随便找了个玻璃杯倒满，琥珀色的酒液有蜜糖般的质感，她靠在椅子上，镇定自若地品尝。
龙舌兰的墨西哥传统喝法应该是在虎口上撒盐，用舌头舔一下，借着盐粒在舌苔上还没有完全融化立即一口喝下龙舌兰，紧接着咬一口青柠檬中和烈性。但那是劣质龙舌兰的喝法，街头的酒吧才这样喝，clase Azul酒庄出品的Extra A?ejo龙舌兰更适合纯饮，慢慢品尝，去感受它香草、焦糖、橡木的风味，不加冰也不加盐或柠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一次接一次地把杯子倒满，直到那艺术品般的酒瓶里再倒不出一滴酒来。
没有想象中的导弹划过天空，爆炸覆盖整个冰岛，天地尽毁，反而人走茶凉，营地里如此平静。
维罗妮卡博士有些喝多了，英气十足的脸上泛着红晕，一头火红的长发有几缕垂在耳边。她第五次听见直升机降落的声音了，于是抬起头，看见面前正站着一个气质幽静的女生，高傲到末日将临也丝毫不乱。
“你全喝完了？怎么也不知道给我留一杯。”叶列娜摇了摇空瓶子，里面空空如也，“真可惜……”
“列娜？”维罗妮卡博士刚要从椅子上蹦起来，就因为不胜酒力倒回了椅子，“我不会是喝出幻觉了吧？逗我呢，你为什么还没有离开？你不是应该跟着第一架直升机就撤离了吗！”
“是我，我还没走。”
“好吧，我大概是酒喝傻了。原来老金那家伙天天醉生梦死是这种感觉吗？好奇幻。”维罗妮卡博士一拍脑袋。
“你还有清晰的思维逻辑，离喝傻还远着呢，”叶列娜说，“酒量不错。”
维罗妮卡博士愣了一下，可惜的说：“我还是更喜欢喝龙舌兰加柠檬汁加橙酒做的玛格丽塔，小甜水比纯酒精更适合我。该死的老金就知道留点让人烂醉的玩意，去投胎了也是活该。
“帕洛玛知道吗？龙舌兰加葡萄柚汽水，配青柠和盐边杯，我喜欢喝那个。”
“哇哦，有品。没人会不爱小甜水。”
维罗妮卡博士靠在椅子上，把杯中最后一口酒液一饮而尽，长长地哀叹，“列娜，你也在那个撤离人员名单上，你早就应该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怎么等到了现在？”
“和你一样，我把我的位置让给别人了，让那些有家室的人先走。”叶列娜其实早就在这个房间的角落里看她独酌了，安静的像只躲藏起来的猫。就是因为断电太过漆黑，维罗妮卡博士一直没有发现她罢了。
没想到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当中，自己还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也有家人在等你回去，”维罗妮卡博士既感慨又无奈，酒精的作用让她面色潮红，却反而无比冷静，“霍尔.弗里德先生亲自把你的名字加进那个名单里去的，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你平安归来，他为此把枪抵上了拜占庭审判局那些老家伙的脑袋。”
“我知道。”煤气灯因为燃料不足渐渐灭了，两个人在黑暗中对话，都看不清对方在哪里。
“他可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跟僭王一起陪葬，结果你居然私自留下来了……算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了。”维罗妮卡博士打开了指挥室的大门，阳光照射进来，营地里第五架救援直升机正在降落，“你跟我乘最后一架直升机，我们一起走。”
她拉着叶列娜奔跑在营地里，偌大的一号营地人去楼空，各种精密的机器遗留在碎石与泥雪混杂的道路边，危急关头再贵重的炼金仪器都可以舍弃，人命永远是最优先的。
明明已经距离太阳落山的时间只剩下一个小时左右，太阳光却没有一丁点要熄灭的征兆，浓烈的光辉刺破大气，射出一道道放射状的光流，如烈焰般焚烧云层，使整片天空呈现出神圣的金白色调。日冕加冠还在持续，那顶太阳投影出的光环笼罩着半边天幕，它既像王冠，也像开启通往神域的门户，让人想起直通天庭的那扇南天门，人眼不能直视它，否则顷刻间就会失明。
难怪冰岛一千两百年前被维京探险者弗洛基.维尔达加尔松发现的时候，岛上竟没有任何的原住民与植被，曾经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那场名为“狩猎巨人”的战争，导致原住民都已经死光了，植被与树木被焚烧殆尽，整座岛上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僭王法尔伯提的王权竟有此等威力，在六千年前那个时代足以毁灭任何宏伟的王国任何所向披靡的军团，如果不是与古龙的鏖战里被重创人类根本没有机会战胜它。哪怕六千年前那场战争中人们成功将它钉死在了王座上，活下来的人也没有办法在一片焦土上生存，最终所有人都死了。
维罗妮卡博士想明白这件事情，感到一阵彻入脊髓的凉意。
直升机的副驾驶员远远看见了她们，在此之前螺旋桨已经全速旋转即将升空了，“快！快！我们要起飞了！”副驾驶员在向她们招手，舱内几乎满载了，她们是最后登机的。
“起飞！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维罗妮卡博士压着头发抓住栏杆。她现在只想离开这片致命的王之故土，然后找个小酒馆点上一杯她爱喝的玛格丽特，庆幸自己还活着真好。
维罗妮卡博士攀上直升机的时候，叶列娜轻轻推了她后背一把，直升机上面的人顺势把她拉上去。维罗妮卡博士回过头去，伸出手想要把叶列娜也拉上来。
直升机已经离地了，起落架腾空了几厘米，风旋起地上的雪花，像是吹拂着一片白色的花海。冰雪飞舞中，叶列娜后退了一步，摇摇头，没有抓上维罗妮卡博士的手。
“列娜！快上来！那东西不是你能对付的，你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维罗妮卡博士大喊，半截身子都探出了机舱，试图去把叶列娜拉回来，“直升机还有空位，足够载着我们一起走！别犯傻了！”
列娜只是个不过二十多岁大好年华的女生而已，她怎么能与半神抗衡呢？什么样的武器能伤到那个日冕加冠的僭王，靠她那把只有三英尺长的“米斯特汀”吗？对手可是万王之王！
“没有时间了！我们离开冰岛的爆破范围至少也需要半个小时！”驾驶员朝着她们咆哮，直升机不能为了一个人等待从而把所有人都害死！这时候熄灭引擎重新落地就是拿生命在开玩笑！
叶列娜越退越远，直升机已经升空好几米了，这架钢铁雄鹰在灼热的阳光下起飞，“维罗妮卡，你知道的，就算离开这里我也没有多久能活了。我向你们隐瞒了我的情况，一次次使用那个禁术的伤势是治不好的。”
“降落！给我降落！”维罗妮卡博士向着驾驶员大吼，“列娜！总会有办法的，快上来！”
她把手用力伸向最远，依然够不着那个单薄的身影。她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总是没事在一起喝喝下午茶吃吃点心，如果列娜被丢下了，谁还陪她去做这些事？
“这是我的宿命，终点已经写好了，但是我还想再做点什么。帮我跟陆西安说声抱歉，这本就是我应该去做的事情，却把他也扯进来了。”
维罗妮卡博士从高处俯瞰，原来叶列娜背上一直背着惜别和米斯特汀，两把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剑，本来应该早就转移回总部了，叶列娜居然私自动用了。
可恶，是自己喝多了才没有留意。她早该想到叶列娜在营地里留到最后的原因，这个女人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离开，她把这里视为了终点，去绽放她最后的生命。
什么使命什么宿命，都是狗屁！因为她快死了，所剩无几的时日不愿去躲起来苟延残喘，所以才会不停地投身各种行动，所以才那么急于去报答父亲收养她的恩。因为她快死了啊！明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却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去做，怎么能甘心！
如今留在这里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终于可以直视自己的宿命，她想做的、没做的，都在今天可以实现。
死于拯救世界，总比死在病床上好。哪怕是无用功，也为这短暂的人生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维罗妮卡博士不知为何想起了龙舌兰，龙舌兰一生只在生长了二十年左右的时候开花一次，花落即死。
离开冰岛的直升机腾飞远去了，她静静地站着，向维罗妮卡博士挥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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