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好，寄奴哥哥不必为我费心周到，我不挑的。”她含蓄有礼。
一起用完膳，他不急着走，让人摆出棋盘，邀她陪他下两盘棋。
琴棋书画尤妙人都会，却没有一样精通，勉强能陪他下，但要他多让几子才不至于棋盘都没看热就输了。
司马长枭乐得看她皱眉思考，半天落不下一子。
此后他几乎每天忙完政务都会过来坐坐，陪她说话，要么就是邀她陪他下棋。
不过三日，尤妙人将棋子往棋盘上一丢，再耐不住烦闷：“不好玩，寄奴哥哥找别人陪你玩吧。”
她以前闷在沁芳苑再无趣也不会跟人下棋打发时间，这真是无聊的游戏。
男子喜欢棋盘间的博弈，贵族女子为讨世家男子欢心，愿当解语花也会精修棋道，尤妙人从没这样的心思，她一点都不喜欢下棋。
司马长枭面上仍春风和煦，“下棋不好玩吗？那你成天待在园子里不觉得闷？”
她是爱玩闹的性子，听园里下人回禀，她还一次都未出门去建康城逛过，她怎会不闷？
“我对建康不熟悉……”她有意不跟建康的人和事有过多的牵扯。
“明日我带你出门走走可好？”司马长枭不带半分强迫，只一点一点试探，让她接纳建康的一点一滴。
尤妙人实在做不到在园子里闷上一两个月，能耐住这些时日已经是极限，她没拒绝他。
第二日华灯初上，他如约在她的园子外等她。
她穿了件蜜合色衣裙，外罩藕色披风，长发未挽成髻，披散在身后，发间零星点缀着两朵珠花，她只是懒得麻烦才任由给她梳头的婢女随意挽了头发，这分明是未出阁少女的装扮。
司马长枭望着她的头顶笑容更盛，她年岁不大，今年也不过十七岁，作少女装扮更显符合年纪的天真灵动。
她面上覆着轻纱掩盖真容，司马长枭戴着银纹面具，他们二人走在秦淮河畔都不宜露出相貌。
尤妙人被照彻天不夜的河畔灯景夺去目光，沿着秦淮河蜿蜒的灯笼，灿如一条银河带，上京“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建康却是“萧鼓花船秀韵扬，浆声灯影画流香”。
秦淮最胜之景都在船上，乘船遍游，便可览尽建康的富丽繁华。
尤妙人常年身在北方，又在江上漂了半个多月，看到船就腿脚发软，他们只在青石板街上步行，站在桥上看灯影璀璨，听凤箫声动。
司马长枭执起一只街边小摊上贩的木刻小鸟，送给她，“喜欢吗？”
南方人造物精巧，街边的普通木雕都栩栩如生。
尤妙人接过拿在手里端详，露出笑容。
接着她又拿起旁边小摊上一枚风车，原地转了个圈，裙摆翩跹。
“你幼时随爹爹回家，可有带走我送你的那些小玩意儿？”此刻她是快乐的，他将她的笑容收入眼底。
他曾送了她好些东西，后来他派人去整理过她住的小苑，里面什么也没留下。
“爹爹见我舍不得，全都给我带上的。”她可宝贝那些小玩具了，直至金钗之年才渐渐收入箱底不常拿出来把玩。
司马长枭让听风付了钱，继续带她沿街闲逛。
潮来潮往，人影婆娑，他们低调走在其间，只有七剑和听风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司马长枭身形修长，不穿太子制服，他平素衣饰淡雅，更衬气质清贵高华，她的着装也十分淡雅，身量窈窕，纤纤细步，两人并肩同行，远远一见，宛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司马长乐扮作男装溜出宫，在人群中游荡，正巧看到太子皇兄那抹水碧色的身影。
如果只看衣衫她还不能确定那是太子皇兄，可那张白泽银纹面具明明白白告诉她那就是她的皇兄无疑！
那张面具是她和皇兄一起买的，她掷下十金不许小贩再生产一模一样的面具，在她心里只有她的皇兄才配戴那张白泽面具。
皇兄身边的女子是谁？
皇兄从不对世家贵女青眼，从前能自由出入昭明台，伴他外出游玩的女子只有她，皇兄怎会允许别的女子在他身边！
司马长乐紧盯着那女子的身影，看她自在随性，行为放肆，在皇兄面前毫无礼数可言。
皇兄对她亦步亦趋，她从未见过皇兄如此温柔小意对过一个女子。
尤妙人还没觉察到有人在暗处打量她，迎面跑来三个追逐打闹的孩子，她一时不慎被撞到，司马长枭手疾眼快扶住她的手肘和手腕，她整条小臂都在他的掌心之中。
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细腻香滑，在他掌中柔软无骨。
她没注意他神情的变化，站稳身子将手臂从他手里抽离出来。
那三个小孩手里拿着活泼可爱的兔子灯，不小心撞到人后乖乖道歉。
尤妙人抓了一把方才买的松子糖，分给他们一人两颗，弯下腰冲他们笑，“以后可要小心看路，路上人多别摔着了。”
有糖吃小孩子眼里放光，嘴里说着“谢谢姐姐”，然后高高兴兴地跑开了。
司马长枭负手而立，瞧着她的侧颜，“今日时辰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
他触到她身上凉意，夜渐深，她的身子还没养好，他们不宜再继续逛下去。
尤妙人转头看向他时脸上笑容还未消散，虽隔着面纱，依然灿若晨曦，让他心神一荡。
她点头轻允，虽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们往回走，去寻拴在路边的马车。
街边有杂耍艺人喷出一大团火，瞬间将夜晚撕开一道口子，尤妙人只是不经意一瞥，突然寒光乍现，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暗处是谁的眼神这样冷！
“怎么了？”司马长枭注意到她突然心神不宁，担忧问道。
“没事。”她想寻那道目光，人群中却再也找不见。
顷刻间她周身好似被无形的压迫感笼罩，令她呼吸不畅。
好在他们很快找到了马车，乘着马车一路回到园子。
“我让胡大夫过府来给你瞧瞧。”司马长枭亲自送她入屋，她路上不发一言，脸色不大对，他疑她身子又受了寒气，病势又加重了。
司马长枭连夜将在船上给她诊治过的胡大夫召来，他守在这里，待胡大夫给她诊了脉，重新开了药方，煎了药，再亲眼见她喝下药，他才稍微放下神经。
尤妙人就当是自己突然身体不适才会诡异地觉得难受，为了逃跑，她耗损了元气，到底得不偿失。
“寄奴哥哥回府去吧，我没事了。”他在她这里耽搁太久总归不好，落在旁人眼中会生出揣测。
她若不为他所救，早就葬身鱼腹，就算她侥幸被其他人救了，也未必能得到如此精心的照料。他对她已经够好了，她不能让他再为她费神担忧。
“今日我不该带你出府。”司马长枭自责，他迫不及待想让她接受建康这座城池，往后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始终操之过急了……
他多次按捺不住想对她表明心迹，此刻亦然。
“我想应该跟出府没关系，可能我只是被火光吓到了。”尤妙人浮出浅笑，为了让他心安，她说过两日她还想去花船上看看。
这夜尤妙人没有睡好，梦中不断闪现那道冰冷的寒光，她笑容越甜，那道眼神越冷。
梦到最后，出现了嬴陆离的脸，他面容扭曲，怒不可遏，要将她生吞活剥！
她吓出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
第二日，她鬼使神差问七剑，“我们住的园子外有人把守吗？”
明面上这座宅子连名字都没有，门口只有两个小厮守着，其实并不十分安全。
“暗处各方都有人守着。”七剑回她，若不是有层层守卫，司马长枭怎会放心让她住在这里，而不是将她放在昭明台保护。
尤妙人还是心神不宁，走在园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给她压迫感。
司马长枭忙完政务便来看她，即便已有人注意到他行踪的异常，他也不甚在意。
今日出宫，他又在御道上遇见了他的九妹司马长乐。
司马长乐拦住他的去路，开口道：“长乐前夜好似在秦淮河畔看到皇兄了。”
司马长枭满脸都是兄长的无奈，语气带着宠溺，“皇妹又偷溜出宫了？”
“皇兄身畔的女子是哪位臣下的千金？”司马长乐誓要一问到底。
无论是哪位臣下的千金都有自己的家宅府邸，可是她那晚偷偷跟着皇兄的马车，看到马车停在一座不起眼的宅院前，皇兄进去了很久才从里面出来。
身份不明的女子，被一个男人藏着，司马长乐大受震惊，难道那女子是皇兄的外室？
皇兄有看中的女子，大可收为侧妃或妾室，这女子却要他大费周章另觅他处藏着，其中的隐情难道是这女子的身份见不得人？
她没看清那女子的样貌，可那身段一看就不是凡品。
那女子不会是秦淮河畔的香楼楚馆里的吧！
“她不是晋国人，再等些时日，为兄带你见见她。”司马长枭本没有打算只是将她藏起来，终有一日他会牵着她的手，走向宗庙，向所有人昭告她是他的太子妃。
“皇兄……”司马长乐难以置信，她从未见过皇兄脸上会有那样的神情，执着坚定又温柔似水。
皇兄没有明言她也能猜到，他不会只是想纳那女子为侧妃。
这么多年皇兄都不曾为女子心动过，原来皇兄有了心仪的女子也会将她抛诸脑后。
她在这幽深的宫墙内终是孤身一人，任何人都不曾将她放在心上。
司马长枭注意到他近日对她的关心少了，他的这个九妹有时性情古怪，需得人耐心引导才不至于做出一些偏激行为。
“听父皇说，闵地新进贡的福鼎白茶他全都赏赐给了你，为兄可否去九妹的琼华宫讨一杯来吃？”司马长枭转身笑问。
他有五个皇妹，司马长乐是最小的一个，本来他对所有的皇妹全都一视同仁，并未对谁更为优待，只因九妹自幼丧母，在宫里少了人照管，父皇又忙于国事疏于对她关心，她刚满十岁便敢偷穿宫女的衣裳，企图溜出皇宫，被他抓个正着。
她怨恨他坏了她的计划，他却不由分说将她带回琼华宫，并严厉的管教了她一次。
他不准她再任性妄为，要是真让她溜出了宫，这么小的女娃娃被人拐走，如何才能寻回来！？
始终是父皇的女儿，他的亲妹妹，父皇没时间来管教她，长兄如父，那就由他来代劳。
他令嬷嬷禁她足，还罚她抄了二十遍千字文，他说她敢不听话，他就去禀告父皇。
司马长乐恨极了他，可她怕被父皇知晓此事，只能咬牙听他的话。
等她将抄好的千字文拿给他，她以为这件事罢了，没想到那日他出宫，故意让小宫女引她去宫门，然后悄悄把她带出了宫。
她永远都记得那夜秦淮的夜景，那是她在深宫中长到十岁，第一次出宫。
“宫外无非就是此番景象，你满足了好奇心，以后便不会再想偷跑出来了吧？”那时他已是十五岁的少年，清隽轩昂，气度翩然。
他的那袭清雅衣衫从此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中，她好似在宫墙内找到了可以依赖的人，她看别人总是淡漠疏离，只有投向他的目光焕发着光彩。
她有任何所求都会来找他，想出宫了她就在他下朝必经的御道上等他，然后爬进他的马车里面，随他一同出宫，玩尽兴后再由他的马车送回来。
一直都是这样，直到她及笄之后，一切才开始改变。
司马长乐听到他要去她的琼华宫，脸上不再浮现往常的高兴，呵，闵地的白茶。
适龄的公主全都已经出嫁，或与部族酋长联姻，或下嫁朝廷肱骨，未出嫁的公主只剩下她，父皇频繁对她提起闵地，是要将她嫁给闵地酋长来维系大晋安定统一？
“皇兄想让我嫁去闵地吗？”
琼华宫内栽种着成片的琼花，还未到开花的时节，见不到满园千株雪。
司马长枭抿了一口香茶，将杯盏放在小几上。
她心绪不佳原是因为此事，他也听父皇提过此事，司马长枭给她承诺，“长乐不愿意，为兄定不会让长乐嫁去闵地。”
司马长乐神情有所好转，看他的眼神夹杂着依赖和意欲归属，继而染上哀戚。
司马长枭拉回思绪，饭菜上桌，他如同前些日子，陪眼前的女子用饭。
他一两日来看她可以用朋友之交来看待，可他几乎日日都来，就另当别论了。
“殿下不用陪伴府中姬妾？”尤妙人有意改了对他的称呼。
她对他昭明台内情况不了解，惯性以为身为皇子皇孙，到他这个年纪少说三妻四妾也是有的。
他轻笑，“孤何时告诉过你，孤有姬妾？”
他在她面前很少自称孤，但总有些时候要用一国太子的身份面对她。
她本意是想提醒他别经常流连在外，免得府中姬妾们寂寞无趣，结果听到他此言，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都已嫁过一次人，身为一国太子，他竟然连个侍妾都没有……
尤妙人转移话题，离开上京一个多月了，她居在一隅之地信息闭塞，大魏如今是何状况她无从得知，只能问他。
“我离开上京时大魏恐将面临巨变，如今是何情形？”她想问大魏江山是否易主了，嬴陆离是否成了新皇。
司马长枭脸色微变，眼底温和，只稍顿片刻，他便如实相告，“岁除之夜，歌鹿台兵戈四起，宁王嬴陆离意图谋反，被天启帝和荣王联手镇压，城外巡防营连夜调动，将整个上京围的水泄不通，最终宁王叛逃而出，如今下落不明。”
尤妙人闷雷贯耳，她心中有多种猜想，无一是这样的结果。
嬴陆离怎么可能会输，他没得到大魏江山，还成了反贼。
若她那时没趁他无暇顾及她计划逃走，他谋反失败叛逃出上京会带上她吗？
而她会甘心情愿陪他逃亡吗？
司马长枭也十分震惊，线人向他禀告除夜歌鹿台事变在收到她离开上京的消息之前，得知她先一步已经离开了上京，他毫不迟疑亲自北上。
他明知也许并不会遇上她，可他还是赌了一次，看天意如何。
重生一次，上天果然没有亏待他。
尤妙人不禁猜测嬴陆离会在何处，他总不会身在大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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