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伟做梦都没有想到，一条普通的社会新闻，竟然闹出了人命。他更没想到，汪继红在学校一直被公认为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校方为汪继红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那天，钱晓伟开车，接了江琳、魏妙果和史大鹏赶往殡仪馆。
天空下着小雨，在车窗上溅起一片片水花，将大家的心情淋得透湿。
魏妙果上车后，一直自责不该多那几句嘴，如今害死了一条人命，说着说着就呜咽不止。
江琳说，大家都是一片好心，谁也没有害她的意思，这就是命，躲都躲不过呢。
钱晓伟安慰道，我的笔才是真正的杀人凶器，跟魏老板你没关系呢。
史大鹏也说，馊主意是我出的，好心办了坏事，责任在我，我心里比你更加难受。
大家好不容易才将魏妙果劝住。
“昨天，大姐一定要到学校去看看女儿的宿舍。她说还不知道孩子睡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不知道孩子这几年，在学校过得好不好……我陪大姐去了，她在女儿的床上坐了个把小时，将孩子的衣服和被子，折得整整齐齐……她说女儿从小爱干净……”魏妙果停歇了一会，断断续续地说，“听老师说，继红勤奋好学，成绩一直是班上前几名。她还特别富有爱心，从大一的第二学期起，就参加了学校组织的义工队，跟一位孤寡老奶奶结成了对子，每个星期至少要抽出半天时间，帮老奶奶做饭搞卫生……继红还是二级学院学生会副主席......这么一个出色的孩子，就这样……连话都没给大姐留下一句……”
魏妙果又抽噎起来，江琳也泪如泉涌。钱晓伟只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追悼会简短悲凉，正如汪继红简短悲凉的人生。
一行人走出告别厅，雨越下越大，路面湿滑。钱晓伟给魏妙果撑起伞，下意识地牵了她一下。魏妙果在他掌心轻轻一捏，他就一把握住她的手，顿时感觉有一股电流袭过心头。此刻仍有哀乐在耳畔低回，他又责怪自己愉悦得不是时候，任魏妙果抽出手去。
钱晓伟自从参加汪继红的遗体告别仪式后，只要一闭眼，就会浮现出盖在她脸上的那块纱布。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害怕黑夜，如此渴望有人同床共枕。即使枕边是个3岁小孩，甚至是一只猫一只狗，只要有温度有呼吸，都能让他不再心惊肉跳。至少半个月，他都是开着灯睡觉，不只是卧室，客厅和厕所也亮如白昼。仿佛一关灯，披着纱布的汪继红就会趁黑潜入。
他好不容易合上眼皮......只见汪继红伫立在对面的楼顶，一个男人站在她的身后，悄悄地伸出一双手，一双沾满类似于墨水的黑手，还有黑色液体往下滴落。这个男人，一会是小刘，一会是王利军，一会是他自己，一会又谁都不是。一个人变成了一堆人，一堆人里伸出了那双黑手，往前猛然一推。汪继红就像服装店的塑料模特，从楼顶直挺挺地栽下去，转瞬间肝脑涂地形同薄饼。他飞奔到对面楼下，汪继红突然从纱布里探出头来，骷髅一般没有面容，一双圆鼓鼓如同玻璃弹子的眼睛，朝他翻滚逼近，闪出道道幽绿。
他一声惊呼，从噩梦中仓皇逃回到荧光灯下，眼睁睁地守望着天明......
就在钱晓伟被跳楼事件搞得寝食难安焦头烂额时，接到了黄兢的电话。
“钱记者，方局长对你那个建议非常重视，已经过了会，要求有关部门尽快安排，做到常态化，今后每年会举行一次这个活动，还将警营开放日活动纳入其中。”
“都靠黄主任从中协调，谢谢！”
“另外啊，方局长还听说，自行车配小药箱也是你提议的，他说这个想法非常人性化，要求这几天就落实到位。以后有时间的话，他还想见见你哩。”
“还要黄主任多多美言呢。”
挂掉电话，钱晓伟兴奋不已。他写的建议书，既是一块敲门砖，也是一副良药，不但敲开了方向清的大门，还治好了黄兢的前列腺炎。
有一缕阳光，穿透郁积多日的阴霾，他的心头顿时晴空万里。
阳光和阴霾，就像悲喜人生，就像善恶人性，就像好坏人心，从来就是接踵而至交替而来。当汪继红被媒体推下悬崖的灰色记忆，即将被2011年的新年钟声和人们灿烂的笑脸淹没时，又一起突发事件，触动了公众敏感的神经。
12月21日下午2点，酉县街头发生金店抢劫大案，3名蒙面匪徒持枪打死一人打伤两人，劫走价值150多万元的金银首饰，逃窜到离县城10公里的鸭嘴山中。
周梓方和方向清自然是亲临一线指挥。在鸭嘴山下一栋临时用做指挥中心的民房里，范卓辉将钱晓伟介绍给方向清。
在这种生死决战的关头，方向清没有过多客套，只是在钱晓伟肩上拍了一下，说，辛苦你了，注意安全。
一个平常的动作和两句平常的话，却在钱晓伟心里激起了波澜，毕竟一个市公安局长不会随便在哪个人肩上乱拍的，他觉得这就是一种亲近。
大批荷枪实弹的公安民警和武警会师鸭嘴山下，一场大规模的地毯式搜捕即将展开。
钱晓伟请求跟随部队上山，进行战地采访。
周梓方看着方向清。
方向清略做沉思点头应允，又嘱咐范卓辉：“给钱记者配备防弹背心，行动时要切实保证他的安全。”
鸭嘴山方圆10多平方公里，沟深林密，到处有猎人挖下的陷阱。钱晓伟跟着公安特警，在荆棘密布的丛林中匍匐前行，一开始觉得很有趣，就跟在公园里玩野战游戏一样。现在夜幕降临，鸭嘴山就像一个黑社会的老大，一手遮天暗无天日。越往深处走，钱晓伟越害怕，似乎那三个劫匪就埋伏在几米外的树丛里，正端着枪瞄准他的脑袋。不时有树枝在脸上弹拨，仿佛是劫匪摸索过来的手，就要掐断他的脖子。队伍刮擦着树木，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绝于耳，偶尔传来特警的吆喝，又仿佛漫山遍野无处不是劫匪。
一阵阵冷风从钱晓伟背上飕飕掠过，心脏就像在胸腔里擂鼓一般，咚咚作响。
“哦哟！”钱晓伟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有一只手死死拽着他的胳膊！他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整个人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钱记者，不好意思。”身边一位特警松开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了两下。
钱晓伟侧过头，黑暗中勉强给了一个笑脸，说：“没事哩。”惊魂未定间，只感觉裤裆里又湿又热，竟然吓出尿来。他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不争气的东西。不争气的东西挨了骂，还是不争气，又冒出来几滴。
越是紧张，钱晓伟越是不停地开导自己，几百上千人对付3个人，踩都要踩死他们。他越是这么想，双腿越是不听使唤，一步也跨不出去，好像一脚下去真会踩到劫匪。
他尝试着改变思路，采用了新的开导方式，不断安慰自己：即使劫匪开火，也轮不到我钱晓伟中枪，真要有那么倒霉，还有防弹背心救命呢。
他马上又否定了这种假设，防弹背心只能保护心脏，脑袋再硬还是挡不住子弹。
几经开导，他现在不只是两腿发软，头部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钱晓伟正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一位特警的对讲机里，有队友在呼叫，说他们那边发现了一堆新鲜排泄物。他噗嗤一笑，心说，那么恶心的东西，用新鲜两个字来描述，跟发现了一堆食品一样。
他又感觉自己笑得过于唐突，忙自我解嘲：“这哪里像搜捕劫匪，分明是在搜寻珍稀动物嘛。”
四周顿时响起一阵呵呵声。气氛稍稍活跃一些，钱晓伟绷紧的神经马上就松弛下来。
头两天的人海战术，虽然没有实际收获，但是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进入搜捕的第三天，钱晓伟跟随在小分队后面，既紧张又兴奋，随时准备捕捉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下午两点多，队伍正在搜索前进中，警犬突然汪汪大叫不止，几名特警循声探寻，发现前面的灌木丛遮掩着一个山洞。特警伸出手指，示意钱晓伟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随即卧倒喊话：“你们被包围了……”
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喊话被山洞里传来的枪声打断。
听到枪声，危险就在眼前，钱晓伟反而不紧张了。他仿佛看见，3个劫匪正举起双手，垂头丧气地走出山洞。他渴望拍到这个场景，也不枉三天两晚的风餐露宿。
片刻的宁静。
钱晓伟正在浮想联翩，特警接着喊话：“山洞里的人听着，你们被包围了，缴械投降才是你们的唯一出路！”
话音刚落，山洞方向又传来几声枪响。钱晓伟分明看到，身旁的一棵树抖了几下，吓得捂着相机紧贴在石头上。
说时迟那时快，特警们抬起冲锋枪，朝山洞里一顿扫射。
山间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硝烟味弥漫开来，散发着一股特殊的芬芳，跟放过鞭炮一样。钱晓伟翕动鼻子，闻着这种从小就喜欢的味道，感觉刚才就像清明节上山扫墓，有人点了一挂鞭子。
“你们别开枪了，我投案自首。”
突然，一个声音响彻山谷，孤寂而绵长，似悲号似哀鸣，穿过硝烟幽幽回荡。
特警大声回应：“举起双手，自己慢慢走过来！”
本来就是投降，还投案自首呢，劫匪到了这个份上，措词还这么讲究，真是一个人才。钱晓伟心里在笑，举起相机就要跨出去。
一名特警制止道：“钱记者，现在情况不明，千万不要冒险！”
钱晓伟只得老老实实地龟缩在石头后面，正酝酿着怎么抓拍时，特警们已经一拥而上，嘴里喊着“矮下矮下”，将劫匪按倒在地戴上了手铐。
“同伙呢？快说！”
“你们头次喊话时，武猴子急匆匆就要跑出来自首，被老大一枪打死了。老大刚才被你们打伤了，趴在那里动弹不得哩。”
特警将劫匪从地上提起来，钱晓伟这才看清他的相貌，一个20出头长得蛮标志的小伙子。
钱晓伟没有抓拍到“举起手来”，后悔得不得了。这又不像给领导拍照，要是形象不好，可以重新酝酿表情摆拍一次。他总不至于幼稚到要求特警给小伙子打开手铐，让人家回到山洞，举起手来再投案自首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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