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云起称赞说：“真难为他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但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有人说的不是真事，那怎么办呢？”
老者回答说：“老话说得好，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只听人说怎么能不错呢？他招那么多弟子，也是为了能从多方面打听消息，互相印证，确定事情是真的，才会写进书里。”
付云起问道：“您了解得这么详细，莫非您也是‘书记门’的成员？”
老者笑着说：“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怎么可能是‘书记门’的成员？不过我和‘书记门’确实有点关系。说白了，我就是个乡下的穷书生，闲的时候帮‘书记门’抄过书。”
付云起问：“‘书记门’的人不识字吗？怎么还要麻烦您抄写？”
老者说：“当然不是。你想，那些有名的游侠事迹写成一本书，江湖上的人不都得争着看吗？只有一本肯定不够，得多抄几本。”
老者从怀里拿出一本书，封面上写着《侠隐记》三个字，说：“这样的一本书，得要五十两黄金呢。”
付云起摇头说：“抄这么一本书，顶多也就五、七天的功夫，怎么会值五十两黄金？”周围的人听了都笑了，付云起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老者得意地说：“你以为这本书是想抄就能抄的吗？江湖上的人如果知道有名人物的事迹，不仅能长见识，走江湖的时候也用得上。想想看，你要是知道江湖各派掌门的功夫怎样，有什么壮举，喜好是什么，带着一本《侠隐记》，就能为他们扬名，走江湖的时候岂不是轻松多了？五十两黄金这还算便宜了。”
付云起说：“我是说，如果亲朋好友得到一本，抄一下不就行了。”
老者笑着说：“如果到处都能抄到，那还能值多少钱？你想，江湖上的人那么多，会写书的士子更多，难道每个人都能写一本《侠隐记》？终究还是要‘侠书记’亲笔题名，再按上指印，才算是真本。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假货，一文不值。”
付云起说：“题名或许可以仿造，指印谁能分得清呢？”
老者生气地说：“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你看，就算题名你可以仿造，这个指印你也能仿造吗？”他翻开手中的书，狠狠地塞到付云起手里。
付云起低头看那个题名，只是“翩翩书记”四个字，书法看起来像是虞世南的风格，仿造起来不难。但那个指印很奇怪，明明是一个食指的印，却分成了两叉，看起来“侠书记”的指头长得很奇怪，食指是分叉的，可能是以前受过伤被劈开了吧。
付云起苦笑着说：“这个指印我确实仿造不了。”心里想，我总不能把自己的指头劈开吧。
老者这才一改生气的样子，说：“年轻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唉，我给‘侠书记’抄了三十部书，有点交情，这才给我题了名，按了印。”
他停了一下又说：“如果说最珍贵的，还是‘侠书记’自己的那本书，他每写一篇，就请那位有名的侠客在这篇文章上题名，按印，你想那本书岂不是价值连城？”
付云起只能点头表示认同。
老者得意地说：“这本宝书的好处确实非同一般。我因为有这本书，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那些山寨门派的贵客，不仅礼貌周到，好好招待，而且常常还有礼物送。”
这时候旁边的听众更多了，有一个穿着灰衣服的老者听得特别认真。那人头发灰白，脸上皱纹很多，酒糟鼻又大又圆，红得发亮，耳朵特别大，眼睛却小得像一条细缝，长得非常滑稽，看一眼就能记住。
老者这时候话匣子打开了，收不住了，滔滔不绝地说：“其实这些江湖人士除了看宝书的面子，更多的还是看‘侠书记’的面子，知道我和‘侠书记’关系很好，自然要好好招待。”
付云起心想这老者越说越夸张，自己都忘了前面说的是什么了。
果然，那对一直沉默的师兄弟开口了：“关系”、“交情”、“莫逆”，这次居然多说了一个词，显然是在讽刺老者，先说和“书记门”有关系，后来变成和“侠书记”有交情，现在又说关系非常好了。
老者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咳嗽一声掩饰过去，从付云起手中拿回书，当众翻开几页说：“你们看这里面记载的名侠事迹，中条三友、少林方丈、太乙掌门、终南道人等等，一般的江湖人物想见一面都难。如果江湖中的人能在书中留名，和这些高人并列，那肯定是非常荣耀的事。”说完，他小心地把书放回怀里，生怕弄坏了。
付云起说：“怪不得‘书记门’这么受欢迎。”
老者说：“那当然。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名字能留在书中，谁不对‘侠书记’非常恭敬。即便是‘书记门’的弟子，也很受人尊重。如果得罪了他们，被写成坏名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曾经和一位女弟子去洛南，那里有个大人物，我在这里就不提他的名字了，他愿意出五百两黄金，只求在书中专门为他写一篇。那人虽然是个高手，但也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女弟子当然不同意。他再三恳求，最后只在别人的事迹中提了他一句，总算留了个名字。好像是在某一篇里。”一时间想不起来，伸手到怀里去拿那本书。
但他左掏右掏，脸色从红变白，从白变青，从青变得惨白，脸上汗如雨下，始终没把书掏出来。
众人明明看见他把书放进怀里，现在看他这样，都觉得很奇怪。有人忙问：“老先生，书没了吗？”
老者哭丧着脸，把手伸出来，果然空空如也。
众人议论纷纷，难道这书自己长腿跑了？老者又站起来，四处寻找，还是没找到。大家都说肯定是被偷了，立即搜查周围的人。
被搜查的人当然叫冤，一个个搜过都是清白的。付云起突然想起刚才有个灰衣老者在这里待过，现在却不见了，就告诉大家。
老者一听，非常紧张，忙打听那灰衣人的长相。付云起说：“那人大概六十多岁，满脸皱纹，头发灰白，眼睛小鼻子大，看起来很邋遢。”旁边也有人想起来，点头说是。
老者跺脚哭道：“原来是西山的老贼，完了，完了。我怎么一时大意，让老臭贼钻了空子，这可是我的命根子啊。好你个老贼，我跟你没完。”哭着倒在地上，悲痛欲绝。
付云起劝道：“老先生，这不过是一本书而已。既然你和‘侠书记’关系这么好，再找他要一本不就行了。”
老者哭着说：“说得容易。我替‘侠书记’抄了三十本书，都没能见到他一面，好说歹说才托他的弟子帮我求了一本。现在又到哪里去求？天啊，我的命根子啊。西山老贼，你不得好死，看我把你揪出来，把你双手剁掉。”一边哭一边跑进人群中去了。
众人叹了口气，也就散了。那对师兄弟哈哈一笑说：“乐极”、“生悲”。也站起来走了。
付云起看大家散了，也想站起来，转念一想太阳这么毒，何必去场中晒太阳，就安心坐下了。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人受不了日晒，陆续回到棚里，现在的话题转到了江湖大会。
某人说：“侠客春秋时期就有了，难道一千多年都没开过江湖大会？”
这时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说：“如果说一州一郡、三两个门派结盟的事，原来也有，但这种全国性的大会确实没有过。”这个中年人留着两撇短须，看起来清瘦，看不出来是书生还是商人。
大家自然要问原因。那中年人王先生依旧慢条斯理：“这位朋友怎么这么急？那墨家钜子门下的勇士四处行侠，组织严密，有的参与国家战事，有的从事暗杀，其实和后来的游侠大不相同。至于孟尝、春申、平原、信陵这四位君子门下养了几千门客，都是依附权贵，给人当走狗的。
就像司马迁说的，‘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真正所谓的侠客，应该从汉初的朱家、剧孟、郭解这些人开始，但当时他们各占一方，不互相往来。除了朱家、剧孟对汉朝有功外，其他的郭解、济南瞷氏、陈周庸都被朝廷杀了。要知道‘侠以武犯禁’，自然不被朝廷所容，渐渐地被消灭干净。”
旁人不满地说：“王先生说的不过是《史记》里的故事，谁不知道？”
王先生说：“从东汉末年到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战乱不断。那时候，练武的人都在军中，如果立下一点功劳，就可以求取富贵。像后赵的石勒，本来是羯胡人，给人当奴隶，和主人的女儿私通，主人看他勇武有力，就把女儿嫁给了他，他又给人当雇工，被乱军抓住，好不容易逃脱，已经无处可去。
不想在太行山里遇到一位武功高强的人，就拜他为师，学了一身好武艺，结交了王阳、呼延莫等十七人，做起了盗贼，号称十八骑，后来建立了军队，居然当了皇帝。当时天下大乱，即使有扶弱锄强的侠客，也像以卵击石一样，默默无闻。
如果说真正的江湖兴起，还得从本朝开始，为什么呢？就说隋炀帝下扬州，开运河，征高丽，劳民伤财，把一个好端端的国家糟蹋了。当时群雄并起，山寨林立，瓦岗……”
众人听到这里，不耐烦地说：“王先生，我们不是来听《兴唐传》的。”
王先生却不慌不忙，说：“这事大有关系。就说高祖在太原起兵，建立了大唐，太宗那时是秦王，带兵攻打洛阳的王世充，引出了一段‘十八棍僧救唐王’的故事，大家应该都知道。那少林寺从北朝达摩东渡到本朝开国，已经兴盛了一百年，战火连天，少林寺却一点也没受损，这是为什么？
北朝的君王信佛，自然是原因之一，难道盗贼、乱兵也信佛，饿得难受的时候，还放过富饶的寺庙？当然不是。当时天下的寺庙被乱兵洗劫的比比皆是，少林寺却有两个原因得以幸免。
第一，少林信奉的是禅宗，僧人大多亲自劳作，自食其力，寺里远不如洛阳城中的寺庙富有；第二，有会武的人避乱入寺为僧，教导僧众，还传授达摩留下的绝世武功，少林武功的名声在外。有了这两点，乱兵不敢轻易闯入。到了昙宗等十八棍僧救唐王之后，少林更是成为江湖上的第一大门派。”
众人耐着性子继续听，王先生说：“为什么要提瓦岗，大家听我讲。当年瓦岗聚义，都是江湖好汉，后来秦琼、罗成、程咬金等人帮助大唐开国，成为本朝的功臣。天下统一之后，这些老将在家装孙子，没仗可打，手痒得很，心想‘这天下太平了，我该做些什么呢，还是回家教儿子吧’。
所以秦琼就把双锏的功夫传给了秦怀玉，秦怀玉又传给了儿子，儿子又传给了孙子……程咬金自然也把三斧一杵的功夫传给了程铁牛。罗成死得早，罗家还在，罗成的儿子罗通学会了一套罗家枪法。”
众人心想：“唉，这位王先生怎么这么啰嗦。”又不好意思再打断他。
王先生说得唾沫横飞：“大家要问了，我讲这些故事干什么？大家想想，这几位把武功传给了子孙，那尉迟敬德等一干老将能不传吗？传到最后，也有把功夫传给外人的，不就慢慢形成了江湖门派？
还有那时各路反王，打到后来，全完了，有的被招安入朝当官，剩下的不肯当官或者没人要的，回家教儿子去了，还有的一看，我做什么去？咳，去镖局当镖头算了。再有功夫高的，独来独往，成了游侠，这江湖也就兴盛起来了。”
旁人又问：“唐朝开国到现在也二百年了，怎么不开江湖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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