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方的商船吃水极深，行舟速度也不算快，甲板上有十余名守卫，却由于夜深，已经不再巡视，只扛着长矛，背靠船栏打盹。
海风被夜色压成一把钝刀，从浪尖上拖过，发出低哑的呜咽。
三十条鹘舟，宛如一群闻腥而动的乌鳍，无声地收帆落桅，桨孔里推出长桨，桨叶包棕衣，不起半点水花。
船腹两侧，黑油布下盖着一排锃亮的“翻山凿”，正是长三尺、重七斤，刃口外弯如镰刀，柄端系牛筋绳，专用来贴船割板的利器。
再往后，是二十只黑釉陶瓮，瓮口以桑皮纸封，内里满装石脂水，即“火油”，遇火便燃。
楚江单膝压在船首的浪桥上，一枚哨片含入口中，吹出一声短促的尖啸。
声音刚落，最前列六舟同时侧舵，像六柄黑刃剖开潮面，斜斜切向船队东南角，其余船只则收桨缓行，隐入商船投下的参差阴影里，封死退路。
水下，三十余名玄衣力士已卸去水袍，只穿油布犊鼻裤，背插短凿，唇咬芦管，脚踝系一串空心葫芦，借潮涌潜至第三、第四条船腹。
兖州细雨绵绵，此处虽未下雨，但也是阴云密布，月光被云头遮住，船底漆黑如墨。
这一众力士摸到铜皮包覆的舵板，随即以翻山凿勾住缝隙，手腕一抖，嗤啦一声，木屑像老树皮般卷起。
第二人当即插入薄刃锯，来回拉动，当出现一道半尺长的裂缝时，第三人掏出油布裹的“水雷”嵌入其中。
这水雷正是燕朔曾提起过的“火油弹”，以薄陶为壳，内填硝磺、铁蒺藜，外涂松脂，点火即粘。
火石“嚓”地一亮，又很快被海水掐灭，唯有一点朱芯在壳内暗燃，吐出细若游丝的白烟。
“十、九、八……”领头的玄衣都尉心里默数着，脚下一蹬，葫芦翻浪，人已退至两丈开外。
“轰——！”闷响自水下传出，就像海底有巨兽打了个嗝。
第三条船猛地一抖，船尾翘起，铁锁哗啦啦扯得笔直，第四条船被震得横摆，两船舷板相错，铁锁勒进木桩，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货舱里，成箱的货物与垒成小山的陶罐互相碰撞，叮当作响，舱内船员尚未站稳，又听嘭嘭连声，船腹有开三处裂缝，海水喷柱而入，脚背瞬间冰凉。
“船漏啦——！”惊喊划破夜空，船上灯球乱晃，金鳞似的海面碎成千万片刀光。
楚江不敢迟疑，连忙右手高举，向天划出一道圆弧：“火油队，上弩！”
二十条鹘舟同时掀起油布，露出十数弓床子弩，弩臂以柘木蒸压，弦是生牛皮缫成三股，箭槽里卧的不是铁镞，而是“火龙箭”：长三尺，箭杆挖空，前截注火油，后截置硫黄粉。
箭头被点燃，一人踩尾，一人绞轴，嘎吱声中，弓弦张如满月。
“放！”
“嘣——嘣——嘣——”
弦响连成一片，火龙箭拖出长长的赤尾，掠过浪尖，钉入船帆，火油溅满帆索，硫黄遇火即燃，霎时扯起无数道十余丈高的火幕。
夜风正南，火借风势，一卷便涌上桅盘，灯笼连串爆裂，像一串赤色炮竹，哔哔啵啵洒下海面。
火光里，首船上的一众打瞌睡的守卫早已醒来，却毫无反手之力，眼看同伴一个个倒下，剩余的只顾扛着长矛四散奔逃。
但最终结果，或是被长箭贯穿，或是慌不择路跳船入海，又被水底的玄衣力士抹了脖子。
楚江看见「青州榷场」的大旗在最高桅顶卷折，火舌舔过，只剩「青」字半边，他反手掣出袁字小旗，振臂一掷，旗尖噗地一声钉入首船船舷。
“上船！”
宋狄闻令而动，身先士卒，身后一众玄衣力士也紧跟而上，攀着绳索跃上首船甲板。
甲板上已经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还有一名青衫文吏抱着一个木匣，哆哆嗦嗦的躲在一堆陶罐后，指着宋狄质问：“你你……你们是谁，怎敢夺我商船？”
宋狄也不回应，上前几步，盯着那文史手中木匣，剑刃一磕，匣盖跳开，满匣铜钱映着火光亮得刺眼，仔细一瞧，全是官铸新钱，原形方孔，上刻“青州通宝”。
“新钱……难道那郑天锡有不轨之心？”宋狄心中暗忖，不由眉峰皱起，心里瞬间涌起杀意。
文吏却忽然把木匣抱得更紧：“别……别杀我，这些钱……”
他话到一半，声音又骤然噎住，目光越过宋狄，看向火海里挣扎的同伴，竟把匣子往前一递，“……好汉，这些钱都，都给你，求你救……救救他们。”
宋狄愣了半息，顺着文吏目光瞧去，一众船员齐齐拥向尾舢板，挤作一团，无不面露惊惧之色。
他再看文吏，眼底杀意微滞，沉默片刻，最终剑锋偏转，只以剑柄将其击晕，命令一众力士控制商船，他则拎起木匣，带上这文吏转身折返。
此时，首船被后船拉扯，已有倾倒之势，船首高昂，像一条被叉中的巨鲸，发出垂死哀鸣，鹘舟上的楚江看着，当即又喝道：“断锁！”
附近鹘舟立即散开，划向各船之间，一众玄衣力士纷纷抡起长斧，斧落如电，铁环迸溅火星，一阵阵金铁交鸣声中，铁链当啷啷断开。
一艘艘商船没了牵绊，渐渐开始下沉，唯有损坏不算大的第六条船，趁着余势冲出，有船工见状，立时抢舵，顺潮滑向黑茫茫的外海，灯火渐远，最终化成一点孤星。
火场中心，损坏最大的第三条船已沉至桅盘，轰然倒下，激起丈余水墙，水墙里，残帆、碎板、空箱、布帛，裹着火星四散。
楚江立于浪桥，被火光映得满面通红，却不动如山。
队尾的秦光，此时驾舟而来，沉声说道：“首船保全，一条走脱，五条焚毁，货物七成沉海，三成犹在，活着的船员还有一百三十七人，兵勇共约五十人，没有活口。”
话音未落，宋狄也聚了过来，指着那匣子和文吏说：“郑天锡新铸的青州通宝，此人心思不纯，须告知主公，这人或许知道一些什么。”
楚江与秦光对视一眼，同时皱起了眉。
楚江说道：“三州自立，虽未称王，但难保没有这个心思。”
“哼，钱虽新铸，但人还是旧人。”秦光冷声道，“那郑天锡若真有争霸之心，断不可留，”
楚江微微颔首，放眼远眺，见东南角天色微青，算着时间，用不了多久潮转东北，若不退，恐被倒潮卷入群岛暗礁，于是一声长哨，下令收旗。
“依计行事，剩下这条大船送往徐州，至于这人和匣子，派快马送回冀州，请主公定夺。”楚江最后一眼落在黑海尽头那粒孤星，低声道，“至于走脱的那条船，就让他回去给郑天锡报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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