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
但她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她父不详的身世，议论她的母亲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那些大人平日里茶余饭后的谈论，影响到了自己的孩子。
以至于那些孩子当着落英的面，也对她指指点点，多有嘲笑。
落英也时常因为这事，不是和村子里的小孩儿打成一团，就是去将那些长舌之人养得鸡鸭放走，搞破坏。
但其实，落英不在乎自己的爹是谁。
她只是不愿意看见母亲偷偷掉眼泪。
娘亲是个温驯的女子，柔弱却不软弱，独自一人将落英照顾得很好。
在落英心中，自己的娘亲就是世间最厉害的女子。
她是村子里少有的，不仅能识字，还懂看书的人。
落英到了启蒙的年纪，娘亲想召集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由她教导大家读书写字，以报村民们收留她们母子的恩德。
可惜，除了隔壁一贯和娘亲交好的王婶，愿意把儿子送过来，其他人都不接受这份好意。
因为落英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那些人都不相信，一个把自己女儿教成这样的人，还是个女人，能教得好别人的孩子。
于是最终，落英的同窗，就只有一个人。
王婶的儿子，王志远。
在落英看来，志远哥是个有点憨的人。
每当落英为了母亲和人打架，志远哥只会抱着她，承受对方的拳打脚踢。
落英很难受，要不是志远哥限制了她，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志远哥跟她说，对面人多，打不过要跑。
可落英却觉得，跑了一次，气势就输了。
哪怕能揪住对面的一个人痛打，才会叫他们知道，她不是好欺负的。
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落英和志远也渐渐长大，落英的娘亲和王婶早已有了默契，时候差不多了，便在双方父母的见证下，订了婚。
又过了两年，落英的娘亲病逝了。
落英知道，以后，自己再和人打架，就没人会替自己擦药了。
自娘亲去世之后，落英在村子里老实了许多，被人欺负到了头上，也不再还手。
志远哥也逐渐从保护，转为了动手替她打回去。
但总也打不过。
可奇怪的是，那些欺负过落英的同龄人，没多久便会出事。
不是踩到活动的木棍跌进井里差点淹死，就是在河岸边踩到青苔撞伤了头。
总归是要出点事。
更严重的一次，是那个抢了落英的陀螺，还打掉了落英牙齿的村长儿子，没过两日就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村长从老远的镇上请来了大夫，大夫说，这是时疫的初期症状，近来镇上很多人都染上了。
这个时疫虽不致死，但总要遭罪的。
村子里的人知晓后，一时人心惶惶。
还好，由于发现的及时，没有进一步扩散。
但自那以后，就没人再敢来找落英的麻烦了。
和她一接触就准没好事，灾星降世。
而落英，依旧守着自己那破破烂烂的小屋子，正常生活。
她只是在某一个深夜，跑到后山从地里挖出了几个小玩意儿——
竹蜻蜓、七巧板什么的。
然后将这些东西埋到了更远的地方。
回家后，又用生石灰水狠狠地冲洗碰过那些东西的手。
※
志远哥十七岁那年告诉落英，他决定远离家乡去从军。
他们这个村子，是冀州最穷困的所在，地里收成低，一直守在家乡是没有出路的。
落英很舍不得志远哥，他是她在这个村子里，唯一的一道光。
但志远哥还是走了。
临走前，志远哥对落英承诺，待他功成名就，一定会回来，带上他的父母，以及落英，去过更好的日子。
落英也向他保证，在他从军的这些年，她会将王婶当成自己的母亲照顾。
可惜的是，志远哥走后不到一年，王婶也生病去世了。
志远哥是家中独子，落英以志远哥未过门的妻子的身份，参与了王家所有的丧仪。
落英知道，志远哥的父亲王叔，一直不喜欢她。
她也不喜欢王叔，可她愿意看在志远哥和王婶的面子上，照顾他。
所以每当王叔把落英叫过去帮忙干农活时，落英都不会拒绝。
直到，冀州大旱，河水干涸，所有的井都成了枯井。
整个冀州都粮食稀缺，他们村子的地里更是颗粒无收。
王叔不再让落英去帮忙，自然，也不再分吃食给她。
存粮吃完后，好几次，落英都觉得自己快要饿死了，但她又都顽强的撑了过来。
不管是树皮，树根，还是观音土，她都可以吃。
她一定要坚持到志远哥回来的那一日。
到那时，她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
旱了快两年的冀州，在一个傍晚，下起了雨。
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捧着积灰的盆桶跑出门去，哭着笑着的接雨水。
已经饿得不成人形的落英，也踉跄着提着桶出了门。
雨幕中，一小队穿着蓑衣斗笠的黑衣人，骑着健硕的马匹，冒雨冲进了村口，来到了这座村子。
他们径直走到了落英那破败的屋门口。
为首的人问：“可是岳翎府上？”
落英微张着干裂的嘴唇，警惕心骤起。
岳翎是她娘亲的闺名。
而娘亲跟她说过，自己是从京城逃出来的，不能被人发现。
于是落英摇了摇头。
几个黑衣人在雨中面面相觑，似乎很有些困扰。
而此时，王叔指着落英喊道：“哎，她就是岳翎的女儿啊！你们是什么人？”
落英的心，顿时落到了谷底。
是啊，娘亲从未对村子里的人说过自己的真名。
唯独，和她订婚，写下婚书的王家，知道娘亲的名字。
为首的黑衣人掏出一块金子丢给王叔：“岳翎何在？”
王叔忙不迭迭的捡了金子，用谄媚的笑说：“岳翎死了，她就只有这个女儿了。”
长期忍受饥饿的落英，深深凹陷的眼窝中，是只有野兽才有的戒备。
她死死地盯着那几个小声商量的黑衣人，不合时宜的想——
我是不是，等不到志远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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