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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9章 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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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的寒风像裹了冰渣子的刀子,顺着破旧楼道没关严的窗户缝儿往里钻,刮得人骨头缝都发酸。

十六岁的林小雨缩了缩脖子,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并不厚实的棉袄又裹紧了些。她抬头看着走在前面的周强,他穿着崭新的羽绒服,背影显得高大又可靠。这是她偷偷喜欢了整个初中的男孩。他说:“跟我回家吧,小雨,我爸妈肯定喜欢你。”这句话像寒冬里唯一的一点暖光,照亮了她心里那个模糊又渴望的角落——一个家。她从小跟着奶奶在漏风的土屋里长大,父母的面孔早已模糊不清。家,对她来说,就是不再挨饿受冻,就是有人能说说话。

周强家在一个灰扑扑的老旧小区里,楼道墙壁上糊满了各种小广告,空气里飘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饭菜放久了的油腻气。门开了,周强的母亲李金花,一个颧骨略高、眼神锐利的中年女人,穿着家常的旧毛衣,正拿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油腻的饭桌。她撩起眼皮,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上上下下扫了林小雨几个来回,从她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到她局促地绞在一起的、有些粗糙的手指。那目光里没有欢迎,只有估量,像是在看一件突然被塞到家里的旧家具。

“哦,来了?”李金花的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继续擦她的桌子,“地方小,凑合住吧,别嫌弃。”她甚至没问一句林小雨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

周强的父亲周大勇,一个沉默寡言、脸上刻着深深倦怠痕迹的男人,坐在小客厅唯一一张旧沙发上,眼睛盯着小小的电视机屏幕,里面正播着吵闹的本地新闻。他听见动静,也只是微微偏了下头,从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没有想象中的热情,没有嘘寒问暖,更没有提亲的彩礼、喜庆的婚礼,甚至连一张证明关系的红纸片——结婚证,也因为她年龄远远不够而被理所当然地“省”了。林小雨心头那点微弱的暖光,被这冰水一样的现实浇得只剩下一缕青烟。她像个误入陌生领地的流浪猫,被安置在周强卧室里一张临时搭起来的旧钢丝床上,与周强的床铺之间只隔了一道薄薄的布帘子。这就是她的“家”了。简陋,突兀,冰冷。

林小雨很快发现,自己在这个家里找到的位置,不是女主人,甚至不是客人,而是最廉价、最不需要成本的劳动力。天还没亮透,厨房里就响起她轻手轻脚淘米的声音,然后是锅碗瓢盆小心翼翼的碰撞。李金花心安理得地睡到日上三竿,打着哈欠出来时,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白粥、咸菜和馒头。周大勇吃完饭,碗筷一推,又坐回他的沙发。周强则常常睡到中午,蓬着头出来,眼睛还黏在手机屏幕上,对桌上的饭菜挑挑拣拣:“又是粥?没点油水!”林小雨默默听着,转身又钻进厨房去洗那堆油腻的碗筷。

她的手原本只是粗糙,几个月下来,手指关节处被凉水、洗洁精浸泡得发红、开裂,渗着血丝,一沾水就钻心地疼。洗衣服、拖地、整理永远也理不清的杂物……这些似乎都成了她分内的事。周强呢?他心安理得地当着甩手掌柜,白天睡觉,晚上通宵打游戏,键盘敲得噼啪响,屏幕的光映着他沉迷而亢奋的脸。偶尔游戏输了,或者林小雨收拾东西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立刻就会不耐烦地呵斥:“眼瞎啊?一边去!”

林小雨肚子里的孩子,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操劳和压抑中,悄无声息地长大了。最初的喜悦很快被淹没。李金花盯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神复杂,有审视,有算计,唯独没有多少对孙辈的期待。她偶尔会扔过来几件周强小时候的旧衣服:“省着点,新的费钱。”或者指使她干更重的活:“多动动,生的时候顺溜。”

女儿晓敏是在一个初秋的凌晨出生的。产房里,林小雨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汗水和泪水糊了一脸。当护士把那个皱巴巴、红通通的小婴儿抱到她眼前,轻声说“是个漂亮的小公主”时,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委屈和疲惫。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女儿柔软温热的小脸,那是她的骨血,是她在这冰冷世界上唯一的、真正的依靠。她虚弱地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

然而,这份初为人母的巨大喜悦,在踏进周家门的那一刻,就被彻底冻结了。

李金花从儿媳手里接过襁褓,动作还算熟练。她掀开包裹的一角,目光锐利地扫过婴儿的小脸,然后,像是确认了什么令人极其失望的事情,那张本就没什么笑意的脸瞬间沉了下去,嘴角向下耷拉着,形成一个刻薄的弧度。她甚至没多看孙女第二眼,就把襁褓塞回给虚弱的林小雨,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锥,清晰地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呵,又是个赔钱货。”

林小雨抱着女儿的手猛地一抖,心口像是被那冰锥狠狠凿穿,寒气瞬间弥漫四肢百骸。她低下头,把脸紧紧贴在女儿温热的小脑袋上,眼泪无声地滚落,洇湿了襁褓。周强在旁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眼睛依旧粘在手机屏幕上正在厮杀的战场里,仿佛刚刚降临的是别人家的孩子。

晓敏的出生,非但没有给林小雨带来任何地位上的改善,反而成了新一轮残酷折磨的导火索。李金花对这个孙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奶瓶要林小雨自己洗刷消毒,尿布要她一刻不停地换洗。晓敏夜里哭闹,吵醒了李金花的好梦,她就会隔着薄薄的墙壁尖声骂:“哭丧呢?嚎什么嚎!连个孩子都哄不住,废物点心!”周强被吵醒,更是火冒三丈,对着林小雨吼:“吵死了!抱远点!”

晓敏一岁多时,林小雨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一次,恐惧彻底压倒了初为人母时那点微弱的喜悦。周家对这个消息的反应近乎漠然。李金花撩起眼皮瞥了她还没显怀的肚子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没说话。周强在游戏里正杀得起劲,头也不回地扔过来一句:“知道了。”没有喜悦,没有期待,甚至没有一丝责任感的流露。产检?那更是奢望。家里没人提,也没人给她一分钱去做检查。

林小雨抱着女儿,肚子在一天天沉重,心却一天天沉向更冰冷的深渊。她不敢问,只能拖着虚弱的身体,继续操持着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照顾着咿呀学语的女儿。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恐慌像两条毒蛇,紧紧缠绕着她。

真正的寒冬降临在一个周末。那天早上,林小雨像往常一样早起,准备做一家人的早饭。她习惯性地走到那个蒙着厚厚油垢的米缸前,掀开盖子,手往里一探——空的!缸底只剩几粒散落的米,像是对她的嘲弄。她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去翻旁边装挂面、面粉的塑料箱,同样空空如也。灶台上冰冷,没有一丝烟火气。

家里静得可怕。李金花和周大勇的卧室门紧闭着。周强昨晚打游戏到后半夜,此刻还在他房间里鼾声如雷。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林小雨。她抱着因为饿而开始小声哼哼的晓敏,在冰冷的厨房里站了很久,手脚冰凉。直到晓敏的哼唧变成了委屈的大哭,她才猛地惊醒,踉跄着跑回客厅。

“强子…强子!”她用力拍打周强卧室的门板,声音带着哭腔,“家里…家里没米了!晓敏饿了!”

里面传来周强烦躁的嘟囔和翻身的声音,接着是更大声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吼叫:“吵什么吵!饿死鬼投胎啊?没米关我屁事!找你妈要去!”他口中的“你妈”,指的是李金花。

林小雨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她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走到公婆卧室门前,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终究没有勇气敲下去。那扇紧闭的门,像一道无声的判决。她明白了,这是故意的。李金花在用最冷酷的方式告诉她:这里不欢迎你,带着你的“赔钱货”,滚!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林小雨抱着女儿,在狭窄、冰冷的客厅里站了很久,小小的晓敏在她怀里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憋得通红。孩子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绝望。

终于,孩子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抽噎。林小雨低头看着女儿挂着泪珠、脏兮兮的小脸,一种母兽般的孤勇猛地冲破了恐惧和羞耻。她咬了咬牙,用一条还算干净的旧毛巾把女儿裹紧,抱在怀里,深吸一口气,拉开了自家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防盗门。

楼道里熟悉的霉味和寒意扑面而来。她抱着女儿,一步步走下台阶,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让孩子饿死在这里。她下意识地走向了同住一个小区、隔了两栋楼的堂嫂家。堂嫂是周强堂哥周建国的妻子,叫王慧,是这冰冷周家里为数不多曾对她流露过善意的人。

敲响堂嫂家的门时,林小雨感觉自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着女儿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门开了,王慧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显然正在做饭。看到门外抱着孩子、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发紫的林小雨,王慧明显愣了一下。

“小雨?”王慧惊讶地看着她怀里抽抽噎噎、小脸冻得通红的晓敏,“这大冷天的,怎么了?快进来!”

林小雨站在门口没动,她低着头,不敢看王慧的眼睛,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哽咽和难以启齿的羞耻:“嫂子…家里…没米了…晓敏…晓敏饿得直哭…我…我……”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王慧瞬间明白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瘦得脱了形、比实际年龄苍老憔悴许多的女孩,看着她怀里那个可怜的孩子,一股强烈的愤怒和酸楚涌上心头。她一把将林小雨拽进屋里温暖的玄关,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风。

“作孽啊!真是作孽!”王慧气得声音都在抖,她看着林小雨冻得通红开裂的手,看着晓敏懵懂又委屈的大眼睛,眼圈也红了。她没再多问什么,快步走进厨房,麻利地装了一大袋子挂面,又拿出两袋速冻饺子,还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红票子,不由分说地塞进林小雨冰冷的手里。

“拿着!赶紧回去!给孩子煮点热的吃!别怕!”王慧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有难处就来找我!别傻乎乎地饿着自己和孩子!”

林小雨攥着那几张带着王慧体温的钞票和沉甸甸的食物,感受着指尖那点微薄的暖意,喉咙堵得死死的,只能用力点头,泪水流得更凶。她抱着女儿,在王慧担忧的目光中,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栋冰冷的、名为“家”的牢笼。身后,王慧家的门关上了,那点短暂的温暖也被隔绝在外。

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林小雨喘不过气,也时刻提醒着她即将面临的深渊。她不敢想,更不敢提。直到怀孕四个多月,肚子已经明显隆起,李金花终于“开恩”了。

那天晚饭后,李金花破天荒地没立刻回自己房间,她剔着牙,眼皮也不抬地对着正在弯腰擦地的林小雨说:“明天跟我出去一趟。”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去买菜。

林小雨擦地的手顿住了,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地看着婆婆。

李金花瞥了一眼她隆起的腹部,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块碍眼的赘肉:“找个地方看看,到底是啥。省得白费粮食。”她的话像冰水,兜头浇下。

第二天,李金花带着她七拐八绕,进了一条偏僻肮脏的小巷子。巷子尽头,一个不起眼的门面挂着块褪色的、写着“妇科”字样的塑料牌子,牌子下是半截油腻肮脏的塑料门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的腥气混杂的味道。李金花熟门熟路地掀开帘子进去,里面光线昏暗,一个穿着发黄白大褂、戴着口罩、眼神浑浊的医生坐在一张破桌子后面。

没有登记,没有询问病史。医生只是示意林小雨躺在一张铺着发黄塑料布的简陋检查床上。冰凉的耦合剂涂在肚子上,那个小小的、冰冷的探头压了下来。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单调的“嘀”声。林小雨死死闭着眼,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粗糙的塑料布,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医生挪开探头,摘下手套,对着李金花的方向,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宣布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女孩。”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小雨的心上。她猛地睁开眼,看向婆婆。

李金花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眼神却瞬间变得像数九寒天的冰湖,阴冷刺骨。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哼,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又像是彻底被这结果激怒了。她没看林小雨,直接从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面额不一的钞票,看也没看,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扔在检查床旁边那张沾着不明污渍的小桌子上。

“喏,”李金花的声音干涩、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像刀子刮过生锈的铁皮,“自己弄干净。利索点,别磨蹭,也别把晦气带回家,脏了我的地。”说完,她甚至没再看林小雨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上不洁,转身就掀开那肮脏的塑料门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高跟鞋敲打水泥地的声音“哒、哒、哒”,由近及远,像敲在林小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散落在污迹斑斑的小桌上,像几片被随意丢弃的枯叶。林小雨躺在冰冷的检查床上,肚子上的耦合剂冰凉黏腻,医生已经面无表情地走到一旁的水池边洗手,哗哗的水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窒息。她盯着头顶天花板上那块潮湿发霉的污渍,形状狰狞,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张冰冷的检查床,怎么走出那间弥漫着不祥气息的诊所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沾着汗水和泪水的钞票,它们像烧红的炭,烫得她手心剧痛。她没有回家。她不敢回去。她像个游魂一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深秋的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疼,却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橱窗里映出她苍白浮肿的脸,隆起的腹部,还有那双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

最终,她还是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地方。几天后,她独自一人,再次走进了那间挂着肮脏塑料门帘的小诊所。没有亲人陪伴,没有一句安慰。只有冰冷的器械,医生麻木的眼神,和身体深处传来的、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绞碎的剧痛。她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官都被那巨大的、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痛苦所吞噬。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任由那冰冷的器械在身体里翻搅、剥离。意识模糊中,她仿佛看到奶奶佝偻的背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张望,又看到周强沉迷在游戏屏幕前扭曲兴奋的脸,最后定格在李金花那双冰冷刻薄的眼睛上。恨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猛烈地燃烧起来,烧干了她的眼泪,也烧掉了最后一丝对这个“家”的幻想。

当她拖着仿佛被碾碎重组过的身体,独自一人,一步一步挪回那个“家”时,迎接她的只有周强不耐烦的抱怨:“怎么才回来?饭呢?”仿佛她只是出去买了趟菜。李金花坐在客厅唯一的旧沙发上,眼皮都没抬一下,专注地看着电视里无聊的肥皂剧。

晓敏一天天长大,小脸渐渐褪去了婴儿肥,眉眼间依稀能看出林小雨的影子,尤其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这双眼睛,是林小雨在这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光。女儿开始蹒跚学步,奶声奶气地喊“妈妈”,会用小手笨拙地给她擦眼泪。林小雨把所有的爱和温柔都倾注在女儿身上,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终于熬到晓敏能上幼儿园了。送女儿去幼儿园的第一天,林小雨站在那扇色彩斑斓、充满童趣的幼儿园大门外,看着小小的晓敏背着小书包,一步三回头地被老师牵进去,眼神里充满了依恋。林小雨用力朝女儿挥着手,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掏空了,又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决绝的勇气。

她没有回家。她抱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最简单的换洗衣物和偷偷攒下的、少得可怜的一点零钱(其中大部分还是那次堂嫂王慧塞给她的),径直走向了小区附近一个大型快递中转站。巨大的仓库里,堆积如山的包裹,传送带永不停歇地运转,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胶带的味道。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工人们穿着统一的马甲,脚步匆匆,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蚁。

“招人吗?”林小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

工头是个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男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目光在她粗糙的手和单薄的身板上停留了一下:“能干重活?分拣、扫描、装车,可不轻松!按件计钱,手脚麻利点,一个月三四千没问题。”

“我能干。”林小雨毫不犹豫地回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快递站的日子是地狱般的辛苦。每天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劳作,搬运沉重的包裹,手指被粗糙的纸箱边缘划出一道道血口子,汗水浸透了廉价的工装,腰疼得直不起来。巨大的噪音吵得人神经衰弱。但林小雨咬着牙坚持了下来。身体的疲惫奇异地压过了内心的煎熬。在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是周家的“便宜媳妇”,没有人骂她“赔钱货”,没有人用刻薄的眼神凌迟她。她只是一个编号,一个靠出卖力气挣钱的工人。每完成一个包裹的分拣扫描,手机里计件软件上跳动的数字,都让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那是她靠自己的力气挣来的钱,是她通向自由的船票。

她租不起房子,只能住在快递站提供的简陋集体宿舍里,十几个女工挤在一个大通铺上。她几乎把所有的钱都攒了下来,只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她给王慧打了个电话,声音平静得让王慧心惊:“嫂子,晓敏…以后麻烦你多看顾点。钱…我以后会还你的。”王慧在电话那头急得不行:“小雨!你在哪儿?你回来!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林小雨沉默了几秒,只低声说了句:“嫂子,你是个好人。保重。”然后果断地挂了电话,再打过去,已经是关机。

在快递站干了快两个月,林小雨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埋头干活,很少与人交流。直到有一天,一辆川A牌照的大货车开进中转站卸货。司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叫老张,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一口浓重的四川话,嗓门很大,但人看起来挺爽利。他搬货时不小心撞掉了林小雨刚分拣好的一堆包裹。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妹儿,没得事吧?”老张赶紧蹲下来帮她捡,一边捡一边连声道歉,语气诚恳。

林小雨摇摇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包裹重新码好。

老张看她手指上缠着创可贴,动作却异常麻利,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卸完货,他坐在驾驶室里啃干粮,看到林小雨独自一人蹲在仓库角落啃一个冷馒头。他犹豫了一下,下车走了过去,递给她一个还温热的茶叶蛋和一盒牛奶。

“给,妹儿,光啃馒头咋个行?没得营养!”老张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林小雨愣住了,警惕地看着他,没接。

“莫得事!莫得事!”老张把东西塞到她旁边的台阶上,“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拿着嘛!”说完,他摆摆手,转身爬上了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那一点陌生人的善意,像一颗微小的火星,落在林小雨早已冻僵的心湖上,没有立刻点燃什么,却让她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几乎已经遗忘的暖意。

后来老张的车又来过几次。他每次都会跟林小雨聊上几句,无非是“吃饭没?”“活累不累?”“老家哪儿的?”林小雨起初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简短地回答一两个字。老张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些路上的见闻,抱怨一下油价又涨了。他告诉林小雨,他常年跑长途,家里就一个老娘在四川乡下,老婆嫌他常年不在家,跟人跑了。他说得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人嘛,总要往前看,”老张有一次卸完货,靠着车门抽烟,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对林小雨说,“活得像根草,也得想法子往有光的地方长,是不是?”

林小雨正在费力地搬一个沉重的箱子,听到这句话,动作顿了一下。她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把那个箱子更用力地抱紧了,仿佛抱着自己沉甸甸的命运。

几天后,老张的车又要出发了,这次是跑一趟长途去西南。临行前,他找到正在扫描包裹的林小雨。

“妹儿,”老张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我这趟…跑得远,川西那边,风景好得很。你…要不要去看看?”他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理解,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期待,“换个地方,换个活法?总比…总比窝在这里强。我…我保证,我对你好。”

林小雨停下了手里的扫描枪。仓库巨大的轰鸣声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她低着头,看着传送带上那个小小的包裹在眼前缓缓移动。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晓敏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李金花冰冷的唾骂、周强沉迷游戏的侧脸、小诊所里冰冷的器械和撕心裂肺的痛楚……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疯狂闪过。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后,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曾经空洞麻木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火焰。

“好。”她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

她没有回那个集体宿舍。她只拿走了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她这两个月用血汗换来的所有积蓄,还有几件最简单的衣物。她甚至没有去幼儿园再看晓敏最后一眼。她知道,多看一眼,她可能就走不了了。她怕自己会心碎,会崩溃,会永远被锁在那座名为“周家”的地狱里。

她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快递站,走向停在仓库门口那辆巨大的、沾满泥泞的红色卡车。老张已经为她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她没有回头,一步就跨了上去,动作快得像在逃离一场即将爆炸的灾难。车门“嘭”地一声关上,隔绝了身后那个巨大的、轰鸣的、吞噬了她无数血汗的仓库,也隔绝了她过去五年多如同噩梦般的人生。

卡车巨大的引擎轰鸣起来,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重的黑烟。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水泥地,缓缓驶离。林小雨紧紧抓着胸前的安全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死死盯着前方不断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的灰色公路,泪水终于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混杂着剧痛、解脱、以及无边无际的、对未知未来的恐惧的洪流。

她走了。像一阵风,吹过这个冰冷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岁月无声地流淌,像浑浊的河水,裹挟着琐碎与尘埃向前奔去。转眼,周晓敏七岁了,该上小学了。小女孩出落得眉清目秀,尤其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像极了她的母亲林小雨。只是那双眼睛里,如今盛满了属于孩童的天真,以及一种被刻意塑造出来的、对“母亲”这个词的疏离和轻蔑。

客厅里,那台老旧的电视机依然聒噪地响着。李金花坐在那张磨得油亮的旧沙发上,怀里紧紧搂着孙女周晓敏。她脸上的皱纹比几年前更深了,像刀刻斧凿一般,但此刻对着孙女,却努力挤出一个近乎夸张的、甜腻的笑容,声音也放得又软又绵,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亲昵。

“晓敏啊,我的乖孙女儿哟,”李金花用手轻轻抚摸着孙女柔软的头发,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你妈妈…唉,”她长长地、做作地叹了口气,仿佛在说一件极其不堪又令人痛心的往事,“你妈妈那个人啊,心气儿高,嫌咱们家穷,嫌你爸爸没出息,嫌奶奶没本事给她大富大贵……”

她顿了顿,观察着孙女的表情。晓敏依偎在奶奶怀里,睁着那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她,小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李金花嘴角勾起一个隐秘而冰冷的弧度,继续用那种甜得发腻的腔调说道:“她啊,吃不了苦,受不了穷!就想着一步登天,去享那现成的福!所以啊,她心一横,就跟着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野男人跑了!头都不带回一下的!哪还记得家里有你这个亲闺女哟!她就是个没良心的,只图自己快活!”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向那个早已不在场的、无法为自己辩驳的女人。

晓敏听着奶奶的话,小小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些信息。李金花的话,还有家里其他人有意无意的附和,像污浊的颜料,日复一日地滴落在她纯净的心灵画布上。她看着奶奶脸上那“痛心疾首”的表情,看着爷爷沉默地抽烟、爸爸永远盯着手机屏幕无动于衷的样子,一种对“母亲”的怨怼和鄙夷,如同藤蔓,在她幼小的心底悄然滋生、缠绕。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脸上露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和模仿大人的口吻:“奶奶,我知道!妈妈坏!她跟野男人跑了!她不要我们了!”

她伸出小手,紧紧抱住李金花布满褶皱的脖子,把小脸贴在奶奶干瘦的脸颊上,像宣誓一样大声说:“奶奶,我以后只孝顺你!还有爷爷和爸爸!我不要妈妈!”

李金花满意地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像一张揉皱后又展开的劣质纸张。她搂紧了怀里的孙女,仿佛搂着一件终于完全属于自己的战利品,一种扭曲的满足感在她浑浊的眼底弥漫开来。

她轻轻拍着孙女的背,声音越发柔和:“对,对!我的乖晓敏,奶奶没白疼你!咱们才是一家人!那些没良心的东西,走了干净!”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破旧的小区染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色。周晓敏依偎在奶奶怀里,感受着这被谎言精心包裹起来的“温暖”。她那双酷似母亲林小雨的、清澈的大眼睛里,映着奶奶那张刻薄而满足的脸,懵懂,却也渐渐蒙上了一层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阴影。那个被她称作“妈妈”的女人,在她幼小的认知里,被牢牢钉在了“嫌贫爱富”、“跟野男人跑掉”的耻辱柱上,面目模糊,只剩下冰冷的标签。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紧紧搂着她,享受着孙女全心全意的“孝顺”,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胜利的笑意。

这个家,像一个巨大的、畸形的茧,用谎言和冷漠,将一颗稚嫩的童心紧紧包裹。而那个曾用生命孕育她、又被迫遗弃她的女人,此刻或许正在千里之外某个陌生的地方,承受着另一种形式的漂泊与煎熬,永远也无法洗刷泼在身上的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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