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而入的时候，韩东璃正在跟安臣交待什么。见进来的人是顾笙烟，他寡淡的脸上露出一点点暖意，抿了抿唇，他轻声喊她：“笙烟。”
顾笙烟唇角有些拘谨地扬了扬，随后将手中的水果放在床边的柜子上。
安臣看看两人，很有眼力地道了句：“韩先生，我先回公司了。”
韩东璃点头，合上文件夹，递给安臣一并带出去了。
顾笙烟这才走近几分，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近距离看，韩东璃脸上毫无血色的惨淡更显清晰，哪怕春末的阳光从窗口洒入，也映不亮他满脸的晦涩。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准备再见我了。”他微勾着唇，说话间，气息微弱得如同没有吞吐。
顾笙烟不想在这个时候还刺激他，于是故作平静的说到：“怎么会？我只是这些天心情不好而已。”
韩东璃点头，没有多问。
他怎会看不出，她这么说不过是安慰他。若不是他在她的公司昏倒无意间让她知道了自己的病，恐怕她真的不会再看他一眼。这么一想，自己的病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至少，他又一次让她心软了。
顾笙烟看着他病殃殃的神态，也不知说什么合适，想着自己是来探病的，于是便劝到：“既然病着，就好好休息，你才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又操心公司的事情做什么。”
韩东璃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他侧过头凝视窗外的树影，阳光穿过他苍白的脸，让他的身形显得有点飘忽。
“我过几天要做个手术，在那之前，我想把公司的事好好交待清楚。”
顾笙烟心一紧，立刻想起了在走廊上听到的对话。
“我来的时候撞见了韩伯父。”顾笙烟犹豫了片刻，还是皱眉说了出来，“他貌似…不太赞同你做手术。”
韩东璃悠长的睫毛颤了颤，一声低低的“嗯”溢出了喉咙。
虽然是VIP病房，但靠走廊的一边有玻璃隔断到底不隔音，父亲在走廊上如何对着医护人员大呼小叫他不是没有听到，只是，他已经决定了。
“我听说，手术的风险很大。”顾笙烟皱了皱眉，心里也隐隐为韩东璃的决定担忧。
“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韩东璃撇过头，平静地将更具体的数据告诉她。
“百…百分之二十？”顾笙烟瞪大了眼睛。
也难怪韩伯父坚决不同意手术治疗了，这换了任何一对父母，也是很难接受的。
韩东璃笑了，笑声低沉而哀伤。
“是的。”他抿抿干涩的唇，“如果手术成功，我也许可以多活十五年，如果保守治疗，我每天吃药也挺不过七百天，权衡之下，我愿意冒这个险。”
“可是……”顾笙烟紧紧皱起了眉头，“可是如果手术失败，那……”她突然有点不敢想。
“那就听天由命。”他接过她的话，语气平淡得不可思议。
两年的时间，对他而言，没有丝毫意义，活着，不过就是慢慢地等死。他无法想像，她鲜活地在他面前，而他却只能数着日子倒计时自己的生命是一种怎样的折磨，所以只要还有一线希望能让他更久一点地看着她，哪怕是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他也愿意试一试。
十五年啊，他不信没有感动她的一天。
他的声音很轻，可顾笙烟却听出了他话里的坚定。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她只是低叹着埋怨：“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吃药呢？如果你坚持吃药，也许病情不会发展得这么厉害。”
韩东璃琉璃般的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颤动，然后便在顾笙烟看不见的角落化为浓浓的悲哀。
“我不想当药罐子。”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小时候，我妈哄我吃药，她总说这一盒吃完了病就好了，可是我渐渐发现，吃完了一盒总还会有下一盒等着我，这药，一辈子都吃不完。”他拿过放在床头的温水，淡淡地抿，以化解郁结在心尖不散的悲哀，半晌，他觉得好些了，才又重新开口，这一出声，他便无法抑制地陷入到多年前的回忆，而那惨淡的容颜也因为思绪的蔓延而渐渐泛出点神采。
“那年午后，我在朝风街偶遇你，你的健康，活泼，灵动，让我深深羡慕。我因为先天性心脏病，从小就不能做剧烈运动，我父母为了不让我产生与他人格格不入的感觉，也尽量不让亲戚家的孩子在我身边跑动，在我的周围，每个人都是安静规矩的，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活力四射是这么光彩熠熠，也许，就是在那一瞬间，我喜欢上了你。”韩东璃犹自说着，唇边悄悄爬上的快乐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顾笙烟十指抽紧，将眸光瞥向别处。
韩东璃发现了，也没在意，只是继续说着：“我记得那时我在你的促动下跑得很辛苦，辛苦得快要停止呼吸，可最后我还是没能给你追回钱包。笙烟，你知道吗？我觉得很懊恼。这么多年，我很听话地吃药，那些药很苦，吃到后来我都麻木得没有味觉了。可是我吃这么多药到底有什么意义？苦了二十几年，却还是连个钱包都追不回。”他说着说着，墨黑的眸子里又再次染上悲哀，“那个时候我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如果服药打针也不能彻底根治我的病，我为什么不试着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渴望有一天能够像普通健康的男人那般站在你面前，我真的不想再靠药物支撑了。”
许是心里的波澜太大，韩东璃不自觉握紧了拳。一阵刺痛，他才意识到手背上还插着针。想想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又看看这雪白墙壁，他没有哪一刻觉得如此讽刺。
顾笙烟看出来了，淡淡安慰道：“傻瓜，吃药打针是人之常情，生病不是你的错，你不该如此抵触。”
韩东璃唇间一抿，垂眸道：“笙烟，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我只知道如果你坚持吃药，病情不会恶化得这么快。”顾笙烟看看垂在架子上的药水瓶，“这么执拗有意义吗？”
“怎么没有？”韩东璃微微叹着气，低垂眼眸中顾笙烟看不到的悲哀愈加浓烈，“如果我一直在吃药，朱慕礼遇刺那晚根本用不了我的血。”
顾笙烟的脸刷地一下惨白。
虽然那晚她亲眼看着韩东璃走进手术室，虽然前几天她亲耳听安臣说起献血的事，可如今韩东璃亲口承认了，带给她的震撼还是巨大的。
“你疯了吗？”她凝眉，“难道你不知道，你这种身体状况献血，根本就如同送命吗？”
“我当然知道。”他紧紧地抿了抿唇，重新探向顾笙烟的眼眸被阳光折射出一道水光，“可是笙烟，你当时在求我呀。”他喉结紧了紧，惨白的脸色被悲伤撑得扭曲，“你求我，我根本就没办法拒绝你。”
顾笙烟大口吸着气，心脏像是被攥住般酸疼难受。
她无法想像那个时候，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走入手术室的。对韩东璃，她感激过，也怨恨过，可现在听着他平淡语气下卑微的讨好，她只觉得浑身被棉花缠紧了般，呼吸不了，却又挣脱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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