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向往光明。
街边的煎饼摊子因为煤气的燃烧滋滋作响，我停在了摊子前，买下今天的早餐。
“呐，还是老样子。”
“谢谢张奶奶。”
我接过摊主张奶奶递过来的煎饼果子，色泽分明的搭配唤起我腹中的饥饿感，让我情不自禁张开了嘴，咬下一口。
手腕翻转，表上分针与秒针交错行走，我还了钱，道别了张奶奶，迈开步伐朝着不远处的一栋大厦走去。
电梯停在七楼，一个不上不下的中层位置，我戴好了自己的工作牌，穿过长长的走廊，与同事的寒暄让我不免带上了自己最具招牌的笑容。
“蓝律师。”
律师一称是我职业的体现，同时也是旁人对我的敬称与尊重。
可能是因为在业内出名的缘故，老板害怕我被别人挖走，给了我整个七层最向阳的办公室。
阳光总能让来咨询的人感觉到舒适，从而放松对我的戒备与警惕，给我的工作确实带来了便利。
可若不是工作使然，我应当不会选择这个办公室，太亮太暖了，和我接触到的世界一点都不一样。
“蓝律师。”
“你好，请问我今天有什么安排？”
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是我的助理，跟在我身边两个月，看起来对我有些畏惧。
其实我也能理解，毕竟我静下来不笑的时候确实带了点高冷的神色。
“您的今天的工作很简单，有一位孙小姐包下了您一整天的咨询时间。”
助理一板一眼地和我将今天的安排讲述，我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一整天的咨询时间？”
“准确来说，是您接下来的一个月。”
助理看了看老板送过来的安排，正色道。
“这位孙小姐是什么情况？”
我轻轻皱了一下我的眉头，自打我加入这个公司以来，老板从未给我接过这么长时间的工作。
不仅是因为我在圈中足够有名气，同时也因为我如今已是这个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
我手中的案子和资源也不少，按理来说不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除非是发生了什么。
“孙小姐方并没有给出资料，不过半个小时之后，孙小姐会过来。”
“好的。”
我点了点头，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白色瓷杯，诱人的咖啡味渗入我的鼻尖，熟悉的味道让我情不自禁放松了些，靠着椅背品着咖啡。
没有客户咨询，也不需要处理案子，所有在我手上的案子被我分给了手下的律师去做，如今我的时间是相对清闲的，我热衷于浏览各式各样的新闻，还爱看各种各样的综艺。
半个小时的时间过得很快，当房门被轻轻敲响的时候，我已经整理好了我的仪容。
“请进。”
随着我的邀请，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我正打算露出我的笑容迎接客户，却不想怔在了原地。
“蓝律师。”
是助理的提醒让我收敛了诧异，从桌子后绕出，站在了孙小姐面前。
其实，应该不能称之为孙小姐。
眼前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漂亮，但脸上的苍白与憔悴却在反衬着面前人的无力与挣扎。
是的，清澈的瞳孔在见到我的那刻并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反而是浓浓的怯懦和委屈，就像是个被人丢弃了的孩子，好不容易寻回了家，却又害怕。
害怕被再一次丢弃。
我的心在那一刻软的一塌糊涂，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却又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动作。
助理早在带人进来的那刻便离开，她知晓我的工作习惯，所以也将门一并带好。
“曦曦…”
是熟悉又软糯的叫声让我伸出的手没有回缩，轻轻地触碰到了她的手臂。
“我在。”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让我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我只记得我的身体快于我的思绪，已经将面前的这个人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曦曦…”
是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我的眼眶中迅速积满了泪水，我不知道我的女孩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哭得这么歇斯底里。
“我在，我在这，我就在玥玥身边。”
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怀里的人在颤抖，她在害怕，我能做的只是抱着她，告诉她，我就在这里，她的蓝曦，就在这里。
收束泪水之后的她一直沉默，我也没有开口，就这么抱着她坐在了落地窗前。
厚实的地毯阻隔了地板带来的冰冷，我取了条沙发上备着的毛毯，轻轻地盖在了她身上。
杜玥就这么躺在我怀里，目光直视落地窗前的景色，窗外无非是寻常的高楼大厦，可她却看得入神，又或者说，是失神。
她的背部紧紧地贴着我，右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似乎是害怕我会离开，可我不会，我不会离开，所以我的手一直紧紧地圈着她，圈得很紧。
“我好累。”
那是坐了二十分钟后她第一次开口说话，我抿了抿唇，听着她继续讲下去。
她是一个天生的强者，这点是我和她恋爱的时候就毫不否认的，她总会把你最需要的东西体贴地送到你的手边，然后承包你所有的脆弱，把你搂在怀里柔声细语地安慰你，然后把你哄好。
我们在一起已经五年了，从最开始的误会错爱，再到彼此袒露心扉，而后又相互依偎到如今，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她这么脆弱沮丧的样子。
她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刚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我一度以为是因为不够信任，所以她才没有向我敞开心扉，但是后来我知道了，这只是她的一项伪装，用坚强掩饰脆弱。
所幸我的女孩在我面前逐渐放下了强者的伪装，愿意缩在我怀里和我诉说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她也成为了我一直以来唯一的那个特例，那一个，我无论何时何刻都愿意敞开心扉的特例。
可或许是以往出了什么事都能够及时陪伴，帮助她缓和情绪，在心里的难受未积累到歇斯底里的时候我们已经将其斩灭，所以，我从未见过她哭得这么撕心裂肺的样子。
“那你就在我怀里睡一觉好不好？”
我放低了声音，五年的相守让我能够轻而易举地探知她目前最需要的是什么。
不是迫不及待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是给她一个坚定的依靠，告诉她，我在这里，陪着你。
“曦曦，我好没用啊。”
“怎么会呢，我的玥玥一直以来都是我最值得炫耀的骄傲。”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顺着发丝轻轻地揉了一下，然后落下我最怜惜的吻。
杜玥是一个医生，是的，最直接正面接触到生死，并且会遇到各种各样很难以形容的伤口还有苦痛的医生，除此之外，或许有些时候还会被误会，被曲解，被情绪强烈起伏的病人家属指责。
我自诩是一个自私到不能够再自私的人，所以我们五年里为数不多的争吵，大多都发生在让她选择一个更好的不需要拿手术刀的工作上。
初认识的狂妄和骄傲，只想将怀里的人保护好，不忍心让她受到伤害，所以总学不会说话，也总不能理解她一定要从事这份工作的心。
是后来的一次谈话，我们认认真真，心平气和地坐在了客厅的沙发里，她也和现在这样靠着我，把她的想法一字一句告诉我。
“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怯懦就放下手中那把足以将生命从死神手中夺回的刀刃，就像你愿意站在法庭上，将真相宣之于口，为案件正名一样。”
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爱人杜玥，是个英雄。
而交流与尊重，也是我与她的漫长人生中不断修行的一项技能，她交给我的爱情技能。
可一个月之前的我仍旧生气，所以才会在刚才她用孙小姐这个名字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那样意外。
海洋的另一边战事焦灼，一个月的时间里已经逝去了六位战地医生。
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战地医生的稀少和珍贵，更多的还需要自愿，故而每年都会一次在各大医院征求志愿者的消息。
依据我对她的了解，若是真有这种事，她会毫不犹豫跑在最前面。
不出我所料，杜玥在我还没有开口询问时，已经坐上了前往海洋另一边的飞机。
而我，是在飞机落地之后才收到了她打来的电话，那个时候的我握紧了手机，内心的气不上不下梗在了原地，左手撑着办公桌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恼吗？当然！
可是恼的是她已经前往的战场之后才给自己打来了电话，我能够理解事态紧急，可我还是恼，为什么不在有调动的第一时间就告诉我呢？
战地医生的工作很忙，受伤的军人很多，尤其接近战场，哪怕是住在战场的后方，被军队保护者其实也并不是绝对的安全，他们指不定每天都必须换一个地方。
杜玥知道我恼，所以她每天都很乖很乖地给我发语音，告诉我她在那边很安全，哪怕是再忙再累，也会在给伤者做完手术之后和我报平安。
我明白她孤身一人在海外需要支持，所以将心头三分气恼按下，提上了七分的关心。
在刚才见到她的那一刻，心中强压一个月的气恼本欲借势爆发，可在看到杜玥落泪的那瞬间，心头的火气已经被她浇灭地干干净净。
我轻轻地低了头，将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偏了偏头，很自然而然地贴上了我的脸颊。
“我刚下飞机就给你们老板打了电话。”
杜玥的声音有些沙哑，因为刚才哭过，所以还带着些许哭腔。
“陪你，我陪你，一个月不够就一年。”
我知道她在解释，因为她了解我，如果报上了她的名字，还在生气的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老板安排下来的这个所谓工作。
“曦曦，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好不好啊？”
“好。”
“海洋的另一头战事吃紧，加上我，已经是第七个过去的战地医生了，我知晓那边的不易，所以去之前已经做过了不少功课。
下了飞机之后，被提前通知了的军队便提前安排人过来接了我，我们坐着军车，有真刀实弹的军人保护，一路上也算是平安。
街道上弥漫着炮弹坠落留下的烟痕，与血液互相映衬着，告诉前来的人们这里曾遭受过什么。
来接我的伙伴是一名护士，叫小陈，她让我这么叫她。
小陈特别好，也非常照顾我，和她一起共事的时候我知道她是本地人。
她原本是一个大学生，后来战争开始之后逃亡，在一起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这份比较重要的工作，若非她的专业便是护士，想必她也无法被军队选中。
这份工作因为住在战场，危险性很高，但是报酬非常高，在战乱的时候称得上是份高薪的工作。
好奇心作祟，我在车上和她聊了很多，知道了不少情况的我对她起了兴趣。
她看起来很平易近人，而且待人非常友好，在到了居住的地方的时候会主动帮我提东西，从那天开始，她就跟在我身边，成为了我的专职护士。”
杜玥回忆着她这些天经历的事，放松了身体，靠在了我的怀里，抓起了我的手捏了捏。
“我没吃醋。”
我明白她的意思，温柔地在她的发丝上亲了一下，然后听着她继续往下说。
“小陈出生在一个应该算是中产阶级的家庭里，父母平时虽然有点势利，但是对她和她的弟弟非常好，基本上有求必应。
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或许小陈现在应该在自己心仪的大学里上着课，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地，想着自己应该参加什么样的社团，拥有什么样的的周末。
但世事就是这么难料，在战争爆发的那一天，她的父母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带着她的弟弟离开了这个国家，飞往其他地方。
小陈说她记得很清楚，她的父亲算了很久很久，多一张飞机票可以给他们延长一个月的生活质量，所以在他们的眼中，一条人命并不值得。
在她父亲的眼里，她原本只是一个可以与商业伙伴联姻的女孩，但现在战争爆发，他的产业全部被毁，能够留下的不过是银行卡里的存款和家里仅有的现金。
所以她没有用处了，所以没有人想着把她带走，因为她的价值已经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乌有。
她的父亲那么精于计算，既然已经没有价值了，那就没有必要带走她，转移，登上飞机，在小陈回到家里的前一刻，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被放弃。
人性最纯粹的自私在这一刻显露无疑，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评论，因为我知道，我没有经历过，所以没有任何资格。
按道理来说，我都经历过那么多那么多生死了，医院中发生类似的事仍不在少数，可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去怒骂，可我知道，这样的怒骂太无力了，曦曦，我好累啊。
我不知道在战场上究竟有没有人在乎生死，那些被我救回来的军人还有机会回家吗？连小陈这样健全的人都会被抛弃，那些或许手或者脚因为战争已经不能再用了的士兵，还会被人带回家吗？”
杜玥握紧了我的手，冰凉的触感让我的心都漏跳了一拍，随即紧紧地反握住了她。
“玥玥，你很优秀，真的很优秀。”
我低了低头，把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双手轻轻地又把她往我怀里搂近了一点。
“我前几天接了一个案子，一位女士带着一个上初中的小男孩来找我，说要起诉他的丈夫，也就是那个男孩的父亲。
那个男孩看起来很内向，惧生，我原以为是一个很平常的案子，或许是因为受到了打骂，故而才一句话都不愿意说，可是在交流中，那个男孩不仅自始至终一句话都不说，双目空洞，就连男孩的妈妈也支支吾吾。
后来，在女士离开之后，那个男孩告诉我，他的父亲对他进行了长达六年的家暴，而在他将这件事告诉他母亲的时候，他母亲让他忍，说爸爸只是工作累了。
因为家里对他的暴力让他在班级里面面对同学的时候同样显得畏畏缩缩，男孩子不愿意跟他玩，女孩子嫌他太胆小。
他脱离了班级的小圈子里，被长他一级的学长们霸凌，要钱，打他，就这么整整一年，没有人发现任何异样，因为伤口经常性出现，就连他的母亲都以为是他父亲做的，不敢开口。
他告诉我，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要结束这样的生活，逃到一个完完全全能够自己支配自己行为，不用遭受暴力的地方。”
我一字一句小小声地说着，杜玥静静地听着，我能够感觉到她握着我的手开始出汗，我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继续往下说。
“后来那个男孩的母亲发现了这件事，第一时间选择了报警，在征求了自己儿子的意见以后，没有放过比他大一年的那些学长。
事情闹大了，孩子的外公外婆知道了他这些年遭受的一切，与孩子的母亲进行了一整晚的聊天，最后向法院提起申诉，要求判决离婚。
同时他也要正式起诉她的丈夫，让她的丈夫净身出户，同时对他们母子作出补偿。
可是他的爸爸知道这件事之后三天两头来到了他们的家中哭着跪着求饶，他的妈妈已经被他爸爸的话打动了，试图撤诉。
我静静地听完了男孩告诉我的话，他很坦诚地告诉了我，原谅是无法原谅的，他能够做的，是学会忘记，实在忘记不了，就强迫自己不去想。
可他有一个明确而又坚定的想法，做错了事，那就要得到惩罚，付出代价。
我把那个男孩的话转述给了那位女士，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只默默地点了点头，带着男孩离开了。
伤害对一个人来说已经造成，那就无法逆转，可若造成伤害的人无法被批判被惩治，那仍然身处黑暗中的人便会放弃挣扎与抗争。
虽迟但到的正义抚慰的不止是受害者，更是对正在黑暗中挣扎的人来说，最有力的强心针。”
杜玥翻了个身，戳了戳我的脸颊，然后伸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知道，我的玥玥是个英雄，深入战场，在战场上救下一个又一个伤者，与死神争斗，更与阎王抢人，你很优秀，也好厉害。踏入黑暗任由自身被吞没，却从来绽放着光芒。”
我笑着回抱住了她。
“我从认识你的时候便知道你是一个不认输不服输的人，若非那时的我耍了小心思，让你签下了所谓的包养合同，又一步一步走向你，看到你内心深处的忧思和正义，以及对生命的执着，这才让年少轻狂的我真正开始正视自己的未来和自己想做的事。”
“那你设想的未来是怎么样的？”
杜玥的声音低低地，抱着我不撒手。
“我啊，小的时候想过要和喜欢的人去做各种各样喜欢的事，奶奶给我讲的童话故事很美好，她告诉我这个世界很灿烂，五颜六色。
我也曾向阳光明，希望倾听所有受害者的想法，将所有的黑暗暴露。
后来真真正正认识了这个世界之后，才明白这个世界或许和我认识的并不是那么相同，光明被埋藏在黑暗之中，反而成了希望。
可希望不会成为绝望，希望之所以能够成为希望，是因为希望会带来光明。”
我轻笑着，温柔地揉了揉杜玥的脑袋。
“我好无理取闹啊。”
杜玥突然说了一句，我笑着摇了摇头：“你没有无理取闹，你只是在告诉我你的情绪。”
“我们能做的不多，但是我们能做，如果我们不去做，那才会愧对本心。”
杜玥看着我，缓缓说出了一句话。
我笑了笑，轻轻地点了点头，这句话是我说的，我告诉的她，我会一直支持她做她想做的事，而她也一直都支持着我，不管外界如何评判，我们就这么携手走过了五年，人生中最好的五年。
当然，也会是日后的岁岁年年。
“我曾探寻真相，挣扎犹豫，后来的我斩除怯懦与退缩，寻得了并肩同行的蓝曦。”
“我曾向往光明，追逐美好，后来的我站在了美好身旁，拥有了绽放光芒的杜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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