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组合——一位气质不凡、略显疏离的年轻富商或世家子，一位清贵内敛、带着点傲气的公子哥，在这醉生梦死、鱼龙混杂的醉梦楼里，虽然算不上最扎眼，但也自成一格，与那些豪放的江湖客或纯粹的寻欢客气质迥异。
很快，便有眼尖的、经验老到的龟公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目光在易华伟和单美仙身上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心中迅速评估着他们的身份和油水。
“哟！二位贵客面生得紧，是第一次赏光来我们翠碧楼吧？”
龟公的声音热情洋溢，带着职业化的谄媚：“快里面请！我们这儿的姑娘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保证让您二位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他一边热情招呼着，一边不着痕迹地试图引路，同时目光依旧黏在易华伟身上，试图从细节判断这位主事者的来历深浅和出手阔绰程度。
易华伟目光淡然，仿佛没听见龟公的奉承，也未曾在意那些投射过来的或好奇、或挑逗的目光。只是随意地抬步，步履从容，径直向那喧嚣最浓的核心区域走去。
单美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适，立刻收敛心神，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扮演好自己‘公子’的角色。
楼内景象远比外面所见更为奢糜喧嚣。
翠碧楼内部极为宽敞，挑高足有两层，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天井，上方悬挂着层层叠叠的彩色纱幔和琉璃宫灯，将整个大厅映照得流光溢彩，亮如白昼。
一楼是开阔的大堂，摆放着数十张大小不一的紫檀木或梨木桌案，此刻几乎座无虚席。衣着各异的客人——有锦袍玉带的富商、身着劲装或奇装异服的江湖豪客、甚至少数几个故作风雅的文士——混杂其中。或搂着姑娘调笑，或高声划拳行酒令，或围聚在中央小舞台前看歌舞表演，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甜腻脂粉香、浓烈刺鼻的酒气、汗味、菜肴的油腻香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沌气息。丝竹管弦之声虽不绝于耳，却完全被鼎沸的人声淹没。
四壁贴着描金绘彩的壁画，内容多是些旖旎的仕女图或神话传说。朱漆的廊柱上缠绕着艳丽的绸带。通往楼上的楼梯宽阔，铺着猩红的地毯，两侧站着身材魁梧、目光警惕、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暗藏兵刃的护院。
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姑娘们如同穿蝴蝶般在客人间穿梭，娇笑声、劝酒声、嗔怪声此起彼伏。端着酒菜、脚步飞快的小厮在人群中灵活地钻来钻去。几个穿着管事服、眼神精明、手指上戴着硕大金戒指的中年男子在角落巡视。
易华伟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光怪陆离的景象，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玩味。
他历经数个世界，做过几十载宰辅，掌过百余年社稷，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沙场之烈皆已看遍，但这烟柳巷、青楼楚馆，倒真是生平头一遭踏入。眼前这极致的浮华与喧嚣，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幅生动鲜活却又带着腐朽气息的众生画卷。
那迎客的龟公见易华伟气度不凡，出手却不明，心中更加急切，又不敢过分纠缠，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陪着笑脸：“贵客，您看是想在大堂热闹热闹，还是上二楼雅座清静些？三楼还有更私密的……”
易华伟脚步未停，随意在一处靠近舞台、视野尚可但不算顶好的空桌旁站定。龟公立刻手脚麻利地用袖子拂了拂本就干净的椅子：“贵客您请坐！您请坐！”
随后便眼巴巴地看着易华伟
易华伟并未立刻落座，目光依旧淡然地扫视着四周，仿佛在欣赏什么景致。就在龟公额头快要冒汗时，易华伟才仿佛不经意般，从袖中拈出一片薄薄的金叶子，看也未看，随手便弹向那龟公。
金叶子在灯火下划出一道耀眼的流光，精准地落入龟公下意识摊开的掌心。入手沉甸，边缘锐利，成色极足！龟公的眼珠子瞬间瞪圆了，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脸上谄媚的笑容立刻变得如同盛开的菊，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声音激动得发颤：
“哎哟！谢贵客厚赏！谢贵客厚赏！小的该死，有眼不识泰山！您二位稍坐，好茶好酒好姑娘，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他攥紧了金叶子，点头哈腰地飞速退下。
单美仙安静地站在易华伟身后半步，心中却对公子这“初入青楼”的做派暗暗称奇。那份随意中透着的掌控与挥金如土的淡然，绝非装腔作势，倒像是……在审视一处新奇之地？她努力收敛心神，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尤其是那些看似醉眼朦胧、实则目光锐利的江湖客和角落里的护院。
很快，一个身影带着一阵浓烈的香风，如同一朵移动的、过分艳丽的朵般摇曳生姿地快速飘了过来。
来人正是醉梦楼的老鸨。
老鸨年约四旬上下，保养得宜，风韵犹存。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描着细长的柳叶眉，嘴唇涂得鲜红欲滴。梳着繁复的高髻，插满了金簪、玉钗和颤巍巍的珠步摇，穿着一身华贵的绛紫色绣金牡丹的宽大襦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鹅黄纱衣，胸前露出一抹雪白的肌肤，挂着一串沉甸甸的赤金璎珞项圈。体态丰腴，走起路来腰肢扭动得如同水蛇，未语先笑，露出一口保养得极好的白牙，眼神精明世故，仿佛能滴出蜜来。
“哎哟喂我说今儿个早上怎么听见喜鹊叫呢！原来是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
老鸨的声音又嗲又亮，穿透力极强，带着夸张的热情。人未到，香风与笑声已至，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易华伟和单美仙身上迅速扫过，尤其在易华伟那身看似低调实则用料讲究的深色常服和淡然气质上停留了一瞬，又在单美仙这位“清贵公子哥”身上打了个转，心中立刻有了计较——这是真正的大鱼！
扭到桌前，夸张地行了个礼：“奴家金三娘，见过两位公子爷！手下人不懂事，怠慢了贵客，该打！该打！”
她作势虚打了一下空气，随即堆满笑容：“不知两位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醉梦楼的姑娘，环肥燕瘦，清倌红牌，吹拉弹唱，诗词歌赋，保管让您二位满意！”
易华伟这才慢条斯理地在主位坐下，单美仙跟着在他身旁坐下。
易华伟的目光在金三娘那过于浓艳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随即淡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喧嚣：
“清净些的，懂规矩的即可。”
“懂！懂！公子爷一看就是雅人！喜欢清雅懂事的！”
金三娘立刻会意，脸上的笑容更盛，心里却飞快盘算着。这位爷出手阔绰，气质不凡，身边跟着的年轻“公子”也气度不俗，显然不是那种只知发泄的粗鄙客。扬了扬手中那条香气扑鼻的锦帕，尖着嗓子喊道：
“翠绿、翠竹、翠微、翠香！快过来伺候贵客！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随着她的呼唤，四位身姿窈窕、打扮得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如同四只被召唤的彩蝶，带着香风，款款从不同的方向聚拢过来，围在了桌旁。
最右边一名约莫十八九岁，身量高挑丰腴，是四女中最显成熟饱满的。穿着一身鲜亮的碧绿色齐胸襦裙，外罩薄纱半臂，胸口开得略低，露出一抹诱人的雪腻沟壑。鹅蛋脸，柳叶眉，丹凤眼，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乌发梳成坠马髻，斜插一支碧玉簪和几朵小巧的绒。笑容最是热情大胆，一来便想往易华伟身边凑，被易华伟一个平淡的眼神止住，便顺势巧笑倩兮地侍立一旁，目光灼灼地看着易华伟。
身旁那位看起来年纪最小，约莫十六七岁，身量纤细苗条，气质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清冷。穿着一身素雅的淡青色襦裙，只在裙角和袖口绣着几丛疏淡的墨竹。瓜子脸，细眉细眼，薄唇轻抿，显得有些怯生生的。梳着简单的双丫髻，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白玉兰。她不像翠绿那样主动，微微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角，偶尔抬眼偷看易华伟和单美仙，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左边那位约莫十七八岁，身量适中，体态玲珑。穿着一身娇俏的鹅黄色襦裙，裙摆上绣着纷飞的彩蝶。圆脸，大眼睛，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深深的梨涡，显得活泼灵动。梳着俏皮的垂挂髻。一来就带着甜甜的笑容，目光在易华伟和单美仙之间好奇地转来转去，显得很有活力，似乎对这两位气质独特的“公子”很感兴趣。
中间那人年纪稍长，约莫二十出头，气质在四女中显得最为温婉沉稳。穿着一身柔和的藕荷色襦裙，外罩同色轻纱，衣料质地明显比其他三女更好。鹅蛋脸，五官柔和秀丽，眉目间带着一丝书卷气。梳着端庄的朝云近香髻，簪着一支素雅的银簪和一朵绢制的芙蓉。举止得体，笑容含蓄，目光温和，静静地站在一旁，如同一株幽兰。
金三娘得意地依次介绍：“公子爷您瞧，这四位姑娘可是我们醉梦楼里拔尖儿的懂事人儿！翠绿性子爽利，翠竹清雅可人，翠微活泼伶俐，翠香温婉知礼，保管伺候得您二位舒舒服服！您看……”
易华伟的目光在四女身上缓缓掠过，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惊艳，也无狎昵，更像是在评估几件物品。四女被他这目光看得心中都有些忐忑，连最大胆的翠绿笑容都收敛了几分。最终，他的目光在看起来最安静、气质也最沉稳的翠香身上停留了半息，随即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入座伺候。
翠绿立刻娇笑着，扭动腰肢想坐到易华伟身边，却被易华伟抬手虚引，指向了单美仙旁边的位置。翠绿笑容一僵，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向单美仙，热情地挨着她坐下：“这位公子好生俊俏，让翠绿伺候您饮酒可好？”说着便伸出涂着蔻丹的纤手去拿酒壶。
单美仙身体瞬间僵硬！一股浓烈的甜腻香气猛地钻进鼻腔，那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几乎要碰到她的手臂！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挥开，强行忍住，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后仰，避开那过于亲密的接触，脸色虽然被易容掩盖，但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抗拒与窘迫却清晰可见。她生硬地抬手挡了一下，声音刻意压得低沉：“不必，我自己来。”
翠绿被她这反应弄得一愣，随即掩口娇笑：“哎哟，公子还害羞呢？真真可爱！”
她虽觉得这位“公子”反应古怪，但也没多想，只当是初哥害羞，便转而殷勤地给单美仙布菜。
翠竹怯生生地坐在了单美仙另一侧，动作轻柔地帮她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杯碟，小声问：“公子…想喝什么茶？”
翠微则笑嘻嘻地给易华伟倒酒，一双大眼好奇地打量着易华伟：“公子爷看起来好面生，是从外地来的吗？听口音不像是我们巴陵人呢。”
翠香最为安静，见易华伟身边无人，便默默地在易华伟另一侧稍远些的位置坐下，并未立刻凑近，只是安静地执壶，为他面前的酒杯斟满，动作轻柔优雅，然后便垂眸侍立，显得十分本分。
易华伟没有理会翠微的问题，也没看杯中酒，只是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目光投向中央舞台上正在表演的、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的胡旋舞，但那看似漫不经心的眼神深处，却不动声色地将整个醉梦楼最喧嚣核心处的众生百态、气流涌动、乃至那些隐藏在喧嚣角落里的、或审视、或贪婪、或警惕的目光，尽数纳入感知之中。
这片混乱的浮华之地，在他人眼中是销金窟，在他眼中，却可能是巴陵城这盘大棋中，一条能窥探暗流的缝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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