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格尔的话让我受宠若惊，他这是要把我当做接班人来培养的吗？不过我还是很快地冷静了下来，甚至在心里嘲笑了自己的天真。诚然，我现在是还不满二十二岁的诺德人洛克尔，只可惜那个三十多岁的前厨子罗可却并没有喝下孟婆汤。前一世的我初入社会之时，也会为别人的几句吹捧而自得，也会被老板画的大饼所诱惑。但在那个大染缸里打上几年滚之后，这些可笑的自命不凡早已烟消云散。
在这极端讲究门第的异世界里，我只是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幸运儿。如果不是佛克瑞斯领内忧外患，绝不会让我这种人得到出人头地的机会。就在几个月前，我的同乡伦德便被贵族利用，背上了“酷吏”的骂名。我又怎知眼前这只老狐狸不是在忽悠我为他卖命？
看着满脸慈祥的丹格尔，我恭恭敬敬站好，深施一礼。
“蒙大人错爱了。小子还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的，只希望能在大人鞍前马后，略效犬马之劳，可不敢有非分之想。”
老狐狸摆了摆前爪。
“我自觉身子骨还算硬朗，应该还能再活上几年，你就趁着现在多多历练吧。聊了这么久，咱们也歇一歇，吃点东西去。”
丹格尔收了地图，当先走出木屋。他虽然说了让自己的女仆去休息一会儿，但苔科拉哪敢把自家主子让她回避的场面话当真？这女人在我俩密谈之时，一直忙活着准备日餐的食材。我们所处的位置距离新建的农场和渔场都不算远，虽然蔬菜尚未成熟，猪牛羊等大牲口也远不到出栏的时候，但农场主马蒂斯还是差人送来了好几只仔鸡，森加德男爵那边也送了新鲜的鳟鱼。
丹格尔悠哉地背着手。有他这么个老派的贵族在场，我也不好主动要求去帮忙，只得看着可怜的苔科拉独自忙前忙后。
“我原本觉得这丫头的厨艺蛮不错的，后来尝过埃迪那小子的手艺，才知道什么叫做美味啊。我听说，那些饺子什么的稀罕玩意儿，是你发明的？”
“不敢说是我发明的。前几年，我跟着叔叔贩马，走了不少地方。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一位隐居的高人。他看我手脚还算勤快，就传授了一些。”
“你既有这样的本事，何不早点劝说领主夫人走正路？虽说可能达不到你们现在的成就，但终归是更稳妥一些。”
“我跟着夫人的时间不长。海尔根镇被巨龙摧毁的时候，我也在那里，然后才被夫人收留。”
“这样啊……我看你为了夫人的事情尽心尽力，还好几次以身犯险，还以为你跟着她很久了呢。”
“夫人待我很好……”
话说了一半，我猛然觉得不太对劲。这老狐狸怎么突然关心起里盖尔和我的关系来了？可别是我俩的事被他知道了吧？
丹格尔见我突然闭了嘴，也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
“不用太紧张，我的孩子，咱们就是闲聊几句。说老实话，夫人在佛克瑞斯城边上住了许多年，我这个当领主的居然都不知道。呵呵……”
我的手心有点冒汗。我并不清楚里盖尔究竟什么时候来到松木了望塔，但是那巨大的地下洞穴绝非仓促挖就。丹格尔退位也就是最近一年的事情，等于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身边出了这么大规模的土匪。这可就是当面打脸了。我有点不知说什么好，可是不接话又更加尴尬。
“夫人做事素来谨慎，时局又混乱，大人一时失察而已。”
丹格尔摇了摇头。
“我也不是给自己找借口，只是七年前，我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他当时还不到三十岁，像你一样，年轻，有干劲，朝气蓬勃。我曾经以为，他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领主。那之后我变得很消沉，领地里事情也都被扔给其他人。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不应该。直到你孤身一人来佛克瑞斯城见我，这才让我重新想起，我的治下有那么多的子民，我却因为自己的一点点私事，而忘记了身为领主的职责。”
“这可不能算是一点点私事。”
“得了吧，我的孩子，不必为我开脱。身为贵族，一念之间便可决定千百人的生死。如今的天际，失去儿女的家庭何其之多，他们又有谁能如我这般，将自己的义务抛下不顾？若是农夫不种粮，士兵不服役……”
丹格尔伸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
“你我这样的人可就要大祸临头喽。如果不是我怠于政务，只凭我侄子那稚嫩的小阴谋，还不足以从我手上夺走领主的宝座。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对抗图留斯将军吗？这就是答案：我在做我早就该做的事情。”
我其实对丹格尔儿子的死因很有些好奇。他和塔盖尔两兄弟都年过半百，在异世界里已经可以算是高龄了，但是两兄弟的身体都还是不错的。也许斯图恩家族真的有圣灵的血统，所以族人才格外长寿。果真如此的话，丹格尔的儿子就有可能是非正常死亡了。不过让一个老人回忆丧子之痛，实在有违人情，对方不愿细说，我也不好开口询问。
苔科拉做了鸡汤和烤鱼，又拿出了从佛克瑞斯城里带来的面包和蜂蜜酒，这才请丹格尔和我入座。至于莱迪亚和另外两位扈从，则要自己解决伙食，苔科拉是不管的。诺德人没有“食不语，寝不言”的规矩，老狐狸甩了甩手里的半条烤鱼，继续聊起了工作。
“和瑞驰人的那个集市，不算太成功。他们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皮子和肉咱们也犯不上买，倒是那个埃迪，和他们订购了一些杜松子用来酿酒。而瑞驰人最想买东西的是铁……”
“铁可不能随便卖，咱们得管制。”
丹格尔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你那个管家伦德，派人拿了一些铁矿石去卖。好在量不大，何况这集市也确实太冷清了，我便也没有拦着他。”
“此事是我的疏忽，忘了预先和他说清楚。伦德一直在老家务农，对政治上的事情缺乏了解，这次希望大人能网开一面，我们下不为例。”
老狐狸淡然一笑。
“不妨事。我本以为是你的打算，还想着要如何说服你，现在看来是多虑了。伦德这个孩子，霍里克大人对他评价不错，又是无心之失，我肯定会给他说话的。只是，南雅总管也知道此事了，恐怕你免不了又要被她弹劾。”
一说到这个精灵，我就有些头痛。原以为她是丹格尔带出来的人，我们之间不难相处，谁知这厮处处与我作对。此前就是她紧咬着我不放，才让伦德盖别墅的计划半途而废，如今却又出了这件事！我和丹格尔同时抬头，老狐狸端起酒杯，示意让我先说。
“这事终归是我理亏，南雅总管若要追究，我也无话可说。为了避免日后再出现这样的情况，我想了个法子，大人看看是否可行。眼下咱们控制的领地上，只有溅血王座旁边这一处铁矿，产量也还不多，不如就由领主议会出面，将所有的铁都收购下来。至于将来是咱们自己留用，还是拿出去售卖，都由议会做主决定。这样一来，伦德那边只要负责多多挖矿，也免得他自作主张，好心办了错事。”
“这法子恐怕是不可行。咱们现在的财政状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原打算能通过和瑞驰人的集市回笼森加德男爵失去的财产，结果对方花起钱来却很谨慎。图留斯将军那个宝贝侄子，被拿去换斯卡德领主了。既然晨星城都已经丢了，我也不好再去催要这笔赎金。再说，南雅总管那个人，你和她谈生意，价格必然高不了。真要由领主议会出面，十有八九会是低价收购铁矿，你能舍得？”
丹格尔面露慈祥，一副为小辈儿打算的长者模样。我脸上的恭谨不减分毫，心中却冷笑一声。都是千年的狐狸，和我玩什么聊斋啊？
“大人此言差矣。这矿场并非是我一人所有，大人和霍里克男爵都有股份。我觉得，南雅总管无论如何，也要看在二位大人的面子上，给一个相对公道的价格。若是二位大人都以为合理，我却仍不知满足，岂不是显得小子太过贪婪？反之，如果南雅总管压价太过，矿场无利可图，最后难免关张大吉。真要到了那个地步，蒙受损失的就不仅仅是我们三个东家，更是领地里需要用铁的所有人。南雅总管理政多年，这个道理想来也不需要我去教她。这是其一。”
老狐狸抿了一口酒，轻轻捋着美髯。
“这么说，还有其二喽？”
“自然是有的。这其二，就是为了应对大人所提到的财政紧张。如果是由矿场自己寻找客户，那么难免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中间也必然涉及到大量的现金往来。但若是由领主议会来收购，就不必如此麻烦。归根结底，咱们是自己人，无需每次都要求财货两清。比如一批计划出售给雪漫城的货物，完全可以先寄存在溅血王座的库房里，矿场这边的账册上，记录下应发多少货，应收多少钱。等我们从对方那里收到了货款，领主议会留下自己应得的部分，再以剩余部分和矿场结算即可。”
丹格尔捻须微笑。
“这倒是个办法。如此一来，塞普汀币只是账册上的一串数字，并不需要有足额的现金。”
“大人所言极是。小子这里还有其三，就是这应收的货款，也不一定需要全部以现金支付。如大人所知，溅血王座还有几十个俘虏，他们的赎金恐怕已经收不到了。我琢磨着，挑选其中愿意留在矿场的人，让他们做工给自己赎身。那么这笔本应由领主得到的赎金，自然也应该折算为货款。如此一来，领地里充实了人口，领主的坏账也盘活了，俘虏们也能有一条生路，皆大欢喜。”
我又把伦德计划中的修路和建熔炉之事，以及莱迪亚负责的选址建关隘之事，逐一向丹格尔汇报。并且表示，这些工作如能得到领主议会的指导和帮助，必将事半功倍。而这些帮助也可以折算为货款，进一步减轻财政的压力。老狐狸听得眉开眼笑，连连夸赞我虑事周详，表示自己会在开会时支持我的建议。
我做这些，当然不是因为自己视金钱如粪土。一方面来说，伦德这次给我画的饼太大，单靠我那小小堡垒里的人手和资源，实在是难以搞定这么大规模的建设。由领主议会插手进来，可以更快地实现我们的设想，和未来的巨大收益相比，眼前这一点点退让实在微不足道。而且苍白密道附近的情况关乎整个领地的安全，让佛克瑞斯领的军队接管更为妥当一些。
另一方面，南雅这家伙和我并无私人恩怨，她几次针对我，很有可能是佛克瑞斯领的财政确实难以为继，以致于她不得不想尽办法捞偏门。一般的百姓太穷；老爹和丹格尔兄弟又和领主沾亲；森加德男爵如今只剩一个爵位；蒙托亚一家连爵位都没了；至于罗德和索拉夫之流，此前虽有自己的生意，但也都随着佛克瑞斯城付之一炬，如今重新来过，想来手头也是不宽裕的。这么算下来，整个领地里，也就是我能算得上一只肥羊：手上颇有一些产业，却又没什么像样的靠山。
既然如此，我索性主动让些好处给她，总比像现在这样事事掣肘强上不少。这一次，我把老爹和丹格尔两条老狐狸也拉了进来，若是南雅贪得无厌，那得罪的可就不是我一个人了。何况内政一直是由她负责，她自己拿不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只知一味巧取豪夺，绝非明智之举。我也对着丹格尔把话点透了，如果南雅压垮了矿场，整个佛克瑞斯领都会跟着倒霉，我个人的得失反倒无关紧要。
我甚至有些怀疑，南雅对于丹格尔，一如几个月前的伦德之于老爹，不过一副白手套而已。只是丹格尔处理问题更为圆滑，每次都不忘了安抚我的情绪。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在他眼里还有可利用的价值。无论如何，老狐狸认可了我的计划，或者说，他认可了我主动让利的行为。在我眼中，这当然也就意味着，他会为我剩余的利益提供保护。
丹格尔在苔科拉的服侍下净了手，又吩咐可怜的女仆为我们煮上一壶松针茶，这才打发她去吃饭。
“蒙托亚夫人在上一封信里说，瑞驰人组织了一次对蛇形防御阵地的进攻，不过很快就大败而归，具体的伤亡情况她还不太清楚。这个乌鸦鬼婆太任性了！这样重要的决定，居然都不提前知会我们。”
“这件事我倒是刚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