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警觉地抬眼瞪着她。
她笑着伸手到衣领里去挠着后背，说：“不用慌！是我猜的！”
我仍然没说话。
“说实话，你不是个坏人，但是，不是个好统领。”
“我知道。”她不服我又不是一天了。
她嘴角一瘪：“你知道个屁！”
“好吧，我知道个屁。”这时候，在这个地方，跟这样处境的人，我特别没有吵架的心思。
她换了个坐姿，低头抠着指甲，慢慢说着：“你说，我怎么猜出你有家来的？因为你想出宫！想回去！这种事情一看就知道，都用不着说出来！”
我皱了皱眉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我自己都还没去打算是不是想出宫，她倒“一看就知道”。
“师父为什么叫你二愣子？因为你每迈一步都不曾去想后面怎样。为什么？因为你并不把这个统领的头衔当回事，你真正的愿望只是到时候平平安安出宫回家去！所以，你根本不在乎自己都在做什么，反正将来可以一走了之！”
我默默看着她，不知道是该同意还是该反驳——我从不知道我在她眼里是这样的。可是，我那时候为什么是个二愣子，为什么做事不计后果，原因不能跟她讲。
她把指甲里剔出来的污垢弹掉，继续说：“所以我气你！我生气你不为我们这样没有家可以回的人打算，不为鸢英卫的下一步打算。且不说本事了，你明明是一心要走的人，还非要爬到这个高位上，我没办法不生你的气！”
“就是嫌我占着茅坑不拉屎呗？”师父突然把鸢英卫交给我也很让我意外，但是所有人都觉得我辛苦钻营了一番。然而，当着一个将死的苦命人，我也不想去辩解。
这时，她突然伸手搭上了我的肩膀，笑着说：“但是，我又恨不起来你——我若真是容不下你这个人，你未必能活到出徒！”
“我呸，能得你吧！我还不是那么不经打！”我拨开她的手。
她往后倚在秃砖墙上，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我说真的，我恨不起来你。你这个人吧，说不清！模样，咱们长得都一样。聪明，你不是最聪明。武艺、说话、待人接物，论那样不是第一。可是，你有一样本事！这个本事，还真挺叫我羡慕的！”
“什么？”她看起来兴致还挺高，还顾得上卖关子。
她耸耸肩，摊开手说：“就一样本事！就是有本事让人恨不起来你。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反正真拿你没办法。”
“这些年让姐姐为难了！妹妹我要是知道为什么，一定改！”我冲她翻了个白眼，收了笑容说：“原来你这还是没恨起来我？！就差没把我吃了！若是恨起来，还要怎样？！”
“没恨起来。”她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怎么厌烦、怎么妒忌、怎么生气，都恨不起来。要不，你就英年早逝了！”
“原来还该多谢你的不杀之恩？！”我摇了摇酒罐子，把最后几滴倒进嘴里，抬眼问她：“你痛快了没？”
她冷冷笑了一声，没回答。
“你痛快个屁！”我把酒罐一摔，抬手指着七八的鼻子，说：“这些话以前也可以直说的，为什么不说？！你想一直留下来，你想得比我远，你比我适合当这统领，都可能！我都愿意信！我本来也没觉得自己多合适！可是你干了什么？！她们……她们可全是……”
我指着牢门外面的走廊，嘴唇抖了几抖，还是无力地放下了手。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忍心再去斥责她，是她害死了其他人。看着她那双空空的眼睛，我咬牙忍着不让自己喉咙哽咽，质问她：“明明可以大家都好好地一起往前走的，是怎么弄成这样的？！明明可以不弄成现在这样！”
她不动弹也不做声。
我起身把刚才摔的酒罐碎片划拉划拉，捡进篮子里，说：“旧事说完了，说说眼下吧。营房里的那些人，你还有没有谁要关照、要栽培？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谁？”
“没了。”
“真没了。”
她简短地摇了摇头。
我拿布扣上篮子，凑到她面前，对她说：“你说得对，我不是个好统领，我眼里只有一己之私，没有去为和我不一样的大家谋划下一步。不过，你骂我骂得头头是道，我还以为你替大家把将来想好了！可是怎么样？当然，我也不是怪你！你只是还没来得及。别说整个鸢英卫这几百号人了，你连你自己的事情都还没弄明白！你瞧明白了，你也为一己之私坑了这么多人！我今天晚上过来，不过是想把话都说明白，让你别带着不该有的怨恨上路。现在，我们两个算是没误会了？”
她笑着瞪着我。“你都不怕我把你打晕在这里，换上你衣服逃出去，让你替我去死？”
“你还真是把你自己想得太厉害了。”我也笑了，站起来说：“果然，早前咱们俩动手打一架的话，好多事情也不至如此。”见她的眼神里还有不服，我补充说：“有件事我没告诉过你，我掰腕子赢过二皇子！虽然是前几年的事，但是我赢过！”
“唉。”她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
“你若没有别的话了，我再去看看其他人，就走了。”
“七六！”
“怎么？”我回过头。
“唉，不管多么恶心你，还是恨不起来啊！”她摇了摇头，说：“就跟你再说几句掏心掏肺的话吧！你这统领才当了多久？落到今天地步，我是认命的！好些事，我早就开始在做了。这鸢英卫出事的祸根，好些也是师父当统领时候就埋下的。你不要太自责。”
我望着她，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跟我说这个。
“师父对我们都有恩，我们之间不褒贬师父！”她往后缩了缩，笑着说：“人总会死。你不过是一个二愣子，用不着去扛起那么多！”
“谢了。”
“没了。走吧。”
我走出牢门停了停，又回头说：“你一路走好！以后有事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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